“是是是，這話我替你記着，回頭一定轉告緞先生。”
“你！”
雲曦月故意道，果不其然見質辛瞪大了眼睛，回頭又呼出口氣，擡手敲在她的額頭：“有這份心情鬧我，倒不如想想床上那個家夥。”
“這不是向你讨教。”雲曦月抓住頭頂不安分的手指，雙手攏在面前：“……我總不好現在告訴他真相，緩一段時間，至少等他長大些，後續他如何去做……我連自己這攤子愛恨情仇都拿不清，又如何做個能判家務事的清官。”
“不過是罪魁禍首，血債血償。”質辛冷笑一聲，一些久遠糾葛浮上心頭，回頭看她不贊同視線，又輕哼一聲：“吾勉為其難與你分享些幼時的書目。”
“有用嗎？”她倒是聽質辛說過某位緞先生幼時讓他讀佛經道典來凝心定志。
質辛瞥她一眼：“你說呢？”
看他如此态度，顯然有點用處，但也不多。
雲曦月忍不住笑出聲：“至少跟明巒辯經時候很有用。”
質辛瞪她一眼，雲曦月笑得更歡，頭撞到他的肩膀上，借他身闆撐住：“沒關系，我相信緞先生的判斷。”
聽到這句話，質辛眼神微動，剛要說什麼，就見她擡頭來：“唔，想那些事太遠。說起來他化跑池子快結束了嗎，他們倆年齡差不多，小孩子之間應該更容易敞開心扉。”
能否敞開心扉暫且不談，從冥池接受遠古魔能，剛要興沖沖來找雲曦月展示的他化闡提十分痛心發現短短幾天不見，他家青姨身邊就有了其他小妖精。
火狐夜麟冷臉看着眼前邁着小短腿登登跑過來，個子沒他高卻自以為氣場兩米八的小子上下打量他一番，轉頭對着漫步而來的青衣女子又笑得明亮，聲音天真無邪：“青姨，這是什麼東西，看着好弱啊。”
雲曦月的腳步微頓，露出無奈神色：“他化，你在魔城這幾天到底學了些什麼。”
他化闡提無辜眨眨眼：“我說的不對嗎？”
“是瞎子就不要亂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犬吠。”
雲曦月還沒說什麼，身後就傳來冷冷嘲諷聲，他化闡提猛然轉頭：“你罵誰是狗？”
“眼睛瞎了耳朵也聾了？”火狐夜麟本來心情就不好，對方這麼個态度更沒什麼忍耐必要。
他化闡提作為魔城未來之主，年紀雖幼，一向是衆星捧月長大，哪裡見過如此張狂之輩，氣呼呼就要撲過來，剛伸胳膊就被提溜起來，兩隻腳空中搖擺。
“你們兩個當我不存在嗎？”
雲曦月抓住他化闡提，看他一副氣鼓鼓不服氣，拍拍他的頭頂：“他化，怎麼說話的，既非敵寇，何必惡言相向。”
“我沒有。”他化闡提聽着這話，順着雲曦月動作抱住她的胳膊，半個身子挂在她的身上，委屈道：“明明是他先罵我的。”
“可你先說他不是東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可是、可是……”
“道歉，他化。我相信你有承認錯誤的勇氣。”
之前驕狂的孩童默默低下頭，慢慢從她身上滑下來，手上還緊緊拽着她的衣服，後者目光溫和，看他挪到火狐夜麟面前，發出蚊蠅般的一聲對不起。
火狐夜麟攥緊了拳頭，他看着那個名喚他化的家夥被他口中青姨制止，被她教訓着乖乖低頭，聽她說着道理，學着改正，當道歉得不到回應時，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後青衣女子。
這一幕對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孩子來說太過刺眼。
“走開！”
推開正試探上前的他化闡提，火狐夜麟轉頭跑向竹林深處，嘴唇抿成一線。
他化闡提沒料到他突然動手，一個踉跄往後倒去，倒入一雙有力的臂膀中，他回頭與托住他的雲曦月對視，有些委屈：“青姨……”
“他化做得很棒。”雲曦月蹲下身與他說道。
“那個家夥很沒禮貌。”他化闡提道。
雲曦月視線暼向他離開方向，神情沉頓：“大概是觸景生情。先去屋裡找你父親，等我回來再詳細給你解釋。”
“嗯。”
他化闡提點點頭：“他化這麼聽話，青姨最喜歡他化對不對。”
“是。”
雲曦月哭笑不得勾勾他的鼻子，真是的，不知道哪裡來的争勝性子。
雲間煙火有陣法守衛，倒也不擔心火狐夜麟會跑下山，神識掃過，便在茂密林叢中找到目标。
“怎麼跑到這裡來，小心晚上有野獸把你吃掉。”
雲曦月說着，對面孩童以背影相對，聞言也不曾回頭。
山不來就我，雲曦月隻能自己走過去，彎下腰去瞧他正臉，後者像是被蟄到一樣，猛然扭過去，即便如此，她仍然看見眼下一抹紅痕掠過。
雲曦月了然起身：“怎的了，剛才不還很能說，遇到我就害羞了。”
火狐夜麟拿後腦勺看她，雲曦月搖搖頭，随手打了個響指：“行吧，少夷還真給我出了個難題。”
火狐夜麟尚不及為聽到母親的名字失神，就發覺頭頂有雨絲吹落，不多時便濕了衣裳。
始作俑者後退兩步拉開距離，留他一人在雨中淩亂，還念念有詞：“這樣就看不出來了。”
看不出來什麼，劃過臉頰的水滴冰涼，墜在睫毛上微癢，火狐夜麟狼狽站在原地淋成落湯雞，轉頭發覺不遠處那個女人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一把傘，衣服幹淨未染。
“……”
“我讨厭下雨。”迎着他的視線，雲曦月解釋道。
你讨厭下雨就讓我淋着，火狐夜麟緊緊抿唇，又委屈又氣，手擡了一半又放下，任眼底被水汽蒸騰。
“你到底想幹什麼？”
火狐夜麟的聲音嘶啞，是竭力隐藏都蓋不住的哽咽。
“這句話該我問你。”雲曦月低頭，與他通紅眼眶對視：“我知道你想報仇，但你不能為了報仇活下去。”
“你說得簡單，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明白眼睜睜見着族人死去，至親在眼前咽氣，美滿幸福，一夕崩碎的痛苦。
火狐夜麟狠狠瞪她，他知道眼前人是無辜，可他無法控制，心頭恨火熾烈燃燒，咆哮着要沖出身軀，将阻攔他的一切塵世焚毀。
“我明白。”
沒有他想象中的啞口無言，傘下青衣良久沉默，喚來輕聲解釋。
“往西南行七百米，那是我母親的墳茔，屍骨無存，僅有衣冠入殓。千峰冷雪埋葬着我父親的頭顱，為我摯友所殺，遺骨流散，至今不知下落，而我親手封印長大的家園，兵戈對準昔日守護的子民，以席卷整個武林的鮮血來洗刷仇恨……終成泡影幻夢。”
因我知曉仇恨執着歸為虛無，才不願見到另一顆鮮活的生命為之破滅。
“我不會阻攔你複仇，我甚至可以成為你的援手。”
傘檐傾斜，将他頭頂遮蔽，風雨被驅趕在外，湛藍的眼眸倒映出他的愕然。
雲曦月揉揉他濕漉漉的頭發：“認為我多管閑事……可你母親把你托付給我，便不是為了見你自我毀滅。”
她做不成一個好女兒，更沒有當父母的天賦，唯一值得稱道的，不過是迷茫過，瘋狂過，一無所有，便無可匹敵。
火狐夜麟臉頰微微顫抖，牙齒死死緊咬，後退着躲開她這過分親昵的動作，雨絲從天而落，落在臉頰上分不清鹹涼。
他竟然有些慶幸這場雨。
傘下女子亦無意外：“好好想想，我不打擾你。累了就跟着風的方向走，它會帶你回家。”
她俯身将一朵白花放在他的掌心，而後轉身離去。
風雨潇潇未止，火狐夜麟站在原地，月光破雲而來，掠過竹影重重，照亮掌中幽芳，故鄉的花朵與他對望，如母親的眼眸，凝視着流離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