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形狀優美的手,先是靜靜感受了會兒地面之上冰涼的空氣,之後才如同一瓣一瓣盛開的優昙般舒展指節,用力抓握地面,埋在地下的身體正在向上扭動。
随着“沙沙”的摩挲聲,一道柔光熠熠的身影,從濕潤的黑土裡爬了出來,慢慢站起。
若是将這片漆黑的土地比喻成夜空,那此番景象就如同夜幕深處破了個洞,一泓清亮純淨的銀白月色,正從這個洞口流淌而出。
然而這并不是月色,這片幽冷的光暈來自少女瀑布一般傾瀉而下的銀發,幾乎垂至腳踝,不僅遮沒臉龐,甚至将全身也一并籠罩。
柔順光滑的銀絲上,竟然沒有沾上一點污穢的泥垢,隻有她身上那破破爛爛的黑色衣服顯得髒兮兮。
茫然地伫立片刻後,少女才伸出手,将遮住視線的長發撩到耳後,露出蒼白的面龐。
妖豔上翹的眼尾,霜色的纖密睫毛,暈出一抹細紅的眼睑,赤色的淚痣……然而這一切都隻不過是襯托那雙金眸的華美點綴。
大概是神明将奢麗的黃金,璀璨的陽光一并調和成色澤濃郁的顔料,為祂精心雕刻的作品點睛。
紅葉月的天空玉盤将滿,山林之中傳來望月的狼嗥,夜色下豹子正在啃食獵物,秋風将遙遠地方的血腥氣味傳了過來。
于是金眸中的虹膜瞬間化作绯紅,虹膜中央的豎瞳收縮如細針。
少女空茫的神情有了一絲變化,她直勾勾地盯着茂密的森林,微微張開口,吐出細長的蛇信,感知空氣中充斥着的氣味訊息。
“嘶——”
她發出不含意味的聲音,盡管腦中一片混沌,思緒渾噩,但卻無師自通地并起手指,用刀刃般鋒利的指甲割斷一縷長發。
離開本體後,在血鬼術的催動下,那縷長發像是活了過來,糾結扭曲,最後分散成無數條鱗片閃着冷光的白蛇,睜着赤紅的蛇瞳,向森林遊去。
或許本能地察覺站在露天的地方不太妙,随後少女也走進遮天蔽日的森林。
她繼續割發化蛇,因為初生的身體尚還虛弱,養分不足,斷裂的發尾并沒有立刻恢複。
那些或大或小的白蛇,迅速隐身于枯枝下,偶爾霍閃出一絲銀光。它們遊走于地下,樹上,甚至洞穴溪澗,尋找一切能吞噬的獵物。
先是青蛙,田鼠,野兔,小魚。
後來它們漸漸彙聚交融,體型變大,開始獵捕山貓和其他中小型動物。
但它們仍舊沒有餍足,最終彙聚成一條巨大的白蟒,它吞吐着猩紅的蛇信,鱗片滑過枯黃的草葉,前往狼群所在地。
而此刻,作為本體的少女,已經找到了一處陰冷的山洞,她吃掉洞裡的黑熊,半張臉都沾滿血迹,但神情漠然,似乎并不覺得在意,就帶着滿身還未冷透的熊血,蜷縮在洞穴角落,困頓睡去。
茂密原始的森林由靜谧變得喧嘩,野獸的嚎叫聲分外凄厲漫長,最後又重新回歸安靜。
最後在圓月隐進雲層,朝陽尚未升起的暧昧時分,飽食一頓,鱗片越加華麗鋒利的巨蟒,滑行到沉睡的少女身邊。
它散作無數小蛇,小蛇繼續分裂成更細更多的蛇,直到恢複成一大團流光溢彩的發絲,重新融接到少女的斷發上。
萬籁俱寂,清晨吞噬掉黑夜的骸骨。
[不能被陽光照到,會死。]
避開陽光,這是镌刻在血液裡的本能,就像嬰兒從落地開始就懂得啼哭一樣。
[進食血肉]
饑餓、捕獵,不甚熟練地運用血鬼術,這也是本能。如同有了足夠力氣的幼童,會下意識地練習爬行和走跑。
[但不可以吃人]
這是完全違背本能的,仿佛是有人在心中不斷重複強調,以至于被混沌的思維牢牢記住,當作不可侵犯的戒律。
少女醒于一個無月之夜。
因為大腦得到了充足的養分,理性重新回歸,她的眼神不再如人偶一般空茫渾噩,清澈許多,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微微散發金色的光暈。
這裡殘留着黑熊長期生活中遺留的味道,不好聞,于是她微微皺眉,開始生出喜惡,并以此做出行動——離開這裡。
走在野草叢生的山林裡時,一陣帶着寒意的夜風吹過,帶起枝葉“嘩嘩”的響聲。
她披在胸前的銀發被風帶起,胸口的衣物破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裸露出嶄新潔白的肌膚和起伏的輪廓。
被冷風一吹,她才遲鈍地垂下頭,打量自己的身軀。
幹涸發黑的血迹已經和黑色制服融為一色,腥味濃郁,但對少女而言,血腥味并不難聞。
衣褲磨損嚴重,密布大大小小的豁口,隻能勉強蔽體。
盡管她沒有羞赧的意識,但已經能隐約分辨常識和對錯,知道這樣不好。
于是她随手折了一片寬葉,割下兩縷發絲作為系帶,遮住胸口。
少女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着,她現在不餓,隻是動物的血肉提供的能量不高,所以有點困。
光線逐漸升亮,察覺到黎明将至的少女,就近走到一條小河邊,打算躲進河裡,反正不用呼吸,她也不讨厭水,甚至還感到親近。
在涉入河中,水面即将漫過腦袋時,少女動作忽然一頓。
她垂眸凝視着水中那張陌生的面孔,水波柔和地蕩漾,印出她非人的豎瞳金眸。
[這是我?]
這是她清醒過來後,第一次對自己的存在産生困惑。
她覺得自己不該是這樣,但空有模糊常識,毫無記憶的少女,怎麼也想不起來原本的面貌,像看陌生人那樣好奇地打量水中的倒影。
她張開嘴,水影也張開嘴,對她露出白森森的獠牙,還吐了吐信子。
太奇怪了,這副模樣太奇怪了。
于是少女凝起眉頭,神情專注地想要做出調整。
沒花多少功夫,她就成功将非人的特征隐藏起來。雖然瞳色仍舊金燦燦的,但血色的虹膜已經恢複正常,豎瞳也變得圓潤。
尖銳的獠牙被收了回去,鮮紅的蛇信也化作正常的舌頭。
隻剩下作為血鬼術載體的銀發,現在還沒辦法改變顔色。
“嘶——”
她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然後才反應過來,嘟着嘴嘗試幾次,才對着水面結結巴巴地說了句:“你、不、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