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聽他的聲音,徐宜都會恍惚。
溫和清潤如泉水般,又帶着三月屋檐的融融暖意,與她的夫君實在太像了。
她跟在衛良書的後面,他走一步,她才走一步。
他走得很慢,步伐淩亂不穩。似乎是他腰身受傷了,走路會牽動傷口的緣故。
衛家家中如今隻有他。衛二娘子不明不白死在了郡守府中,他自然要去讨個公道。可公道沒讨着,倒是把自己給傷着了。在這一點上,清河縣郡守的做法倒是與京中廷尉府挺相似的。
徐宜加快步子,很輕易地就走到了衛良書的身側,微微仰頭看他。
他的眉眼皺着,似乎在忍痛。臉色比剛才的要蒼白多了。
……清河縣郡守對他做了些什麼?
還有衛二娘子到底是怎麼死的。
她斂下眉目。如果不去争,這些事情可能就會永遠沒有真相。
也讨不回公道。
宅邸門口離正堂的距離不遠也不近,過了會兒就到了。
一股從正堂來的香燭味沒入鼻息之中,很烈,濃郁到甚至有些嗆人。
宅子外面沒有挂上白幡,可宅裡灰黑色的屋檐上倒是挂了不少的白幡。靈台前的香燭整齊地排列着,袅袅青煙不斷地浮出,朝着外面洶湧而來。
這可不是一切從簡的葬禮。他沒有聽從郡守的命令。
她突然反應過來為什麼衛良書要将她擋在門口。讨厭她是一方面,害怕她是郡守派來的細作也是一方面。
若是讓郡守知曉這場葬禮辦得不算簡陋,那衛家可有得受了。
漂浮起來的煙塵比霧氣還要濃郁,遮擋住前面的靈台,徐宜勉力睜開眼睛,也隻模模糊糊看見一點沉黑的木色。
那應當是放置衛之屍身的棺材。
“真高興啊,你成寡婦了。而我就要嫁給郡守的公子了。”腦海中突然浮出這句話,還有衛之那比哭還難看的笑。
看來那時她就已經知道郡守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她不是自願嫁去的,而是被逼去的。
“女子擇郎婿,不能不聽父母之言。郡守公子雖性子驕縱了些,可他家世極好,嫁給他自然是一輩子衣食無憂、快樂自在。”或可有衛家父母的好生勸告、推波助瀾。
再者,也有郡守的威逼利誘。衛家本就不甚景氣,若是少了這門婚事,更是雪上加霜。郡守掐住這一點,就掐住了衛家的命脈。
這婚,無論如何都是要結的。衛之逃不了,難怪那時候她口不擇言地對着她哭,可她當時死了夫君,隻覺得她莫名其妙。
……
徐宜走前去,跪在蒲團上,将背簍裡的幾束花拿出來放在靈台的下面。她再點燃手中的紅燭,插在香灰上。
風莫名的平靜,燭火也就直挺着,沒有東倒西歪地打偏。
就像衛二姑娘平日裡對她的那樣,從來都是挺直了背脊、高仰着頭,居高臨下地來看她。
煙氣逐漸散開,徐宜這才看見了靈台後的棺……木盒?
她探身前去看,沒有看錯,靈台後面放置的不是三寸長的棺材,而是一個小小的、孤零零的木盒子。
莫非是衛之的屍身已經被燒了,裡面便裝的是些骨灰麼?
可依照槐裡的習俗,守靈是要在屍身火化之前進行的。
徐宜蹙起眉目,難道是郡守公子得知衛之死後,害怕其他人看出端倪就立刻拿去燒了罷……
“裡面沒有她的骨灰,這也就不算做她的靈台。”公良書也跪下來,平靜地說道。“裝的是些用她小時候穿過的衣裳來燒出來的灰。”
這樣沉重的一句話,居然是以這麼淺淡的語氣說出來的。徐宜感到駭然,她輕仰頭,覺着喉頭有些難受。
衛良書:“阿之她是被打死的。”年輕公子搖了搖頭,無奈失笑,“最開始是被打傷了,癱在床上動不了。府邸上也無人去管她,我們也不知曉,不出兩天人就沒氣了。”
“我沒看見她的屍身,骨灰也找不到。郡守說是已經将她葬在祠堂裡了。”
衛良書側過頭來,古井無波的眸子看向她,“謝謝你能來祭奠阿之。她這些年,過得很苦。”
徐宜輕點頭,說不用謝。她俯身,朝靈台後的那個小木盒拜了幾拜。
又有人陷入了與她相似的處境。三年前她也是這樣,在大雪之中,在京中廷尉府前,求了許久都未曾尋自己夫君的屍首。如今硯山腳下就隻有兩個孤零零的墳堆,下面什麼都沒有。
衛之這樣高傲、任性的人,才不會允許自己就這樣草草下葬。
她垂眸,眼角餘光恰好能看見靈台前的香燭。燭火依舊不偏不倚,風平浪靜。
如果燭火能微微偏向左邊,再向右邊倒去。那她就當衛之向她服軟、認輸了。
她就去替衛之報仇,殺了郡守和郡守公子。徐宜在心裡默默許下了這個約定。
可此刻卻風平浪靜。槐裡開春之後的天氣一向是極好的,衛宅又處于向陽之地,宅裡不會有穿堂風掠過。因此靈台前的燭火依舊不偏不倚地燒着,黑灰色的煙灰如流水般洩了下來。
……輸給她了。
跪在蒲團上的年輕女子微微起身,仍是保持着“跪”這個姿勢,斂了眉目,稍稍把膝下的蒲團往前移了移。青色的衣裳随着她的動作而上下浮動,也緩緩牽起了燭火。燭火的方向果然改變了。
就當是她欠衛家的。不管怎麼樣,是衛家家主對衛之和言家的婚事搖擺不定、态度模糊,她才陰差陽錯與言許成了婚。再者也是她招惹了衛家長公子卻又擺手不認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