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故行!”李荻氣得連連跺腳,有些恨鐵不成鋼。“你簡直是口出狂言、大逆不道!”
徐宜怔住半晌。
他的聲音其實很輕很淡,就像草尖尖輕拂過心頭,暖意和癢意彙聚成了一條河流。而就是這樣清淡的無所謂的語氣,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來,才更讓老長吏抓狂。
……又是因為他的聲音,太具有蠱惑性了。明明就是言許的聲音。
徐宜很想捂住耳朵不聽了,她知道這位郁大人是在唱白臉,刻意放柔語氣哄她說出真相、哄她說出另外的同謀。
又是一個利名客。
他這是在幫郡守,幫他還原曹公子死之時的真相,幫他找出殺害曹公子的全部人手,最後再幫他報殺子之仇。
如此他便可以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先前的老長吏就是這樣,在郡守身邊任其調遣,衷心得就像一條狗。
可他不該有一雙能作出那般畫作的手,也不該有那樣的面容、聲音……這些長在他身上,就像是一種玷污。
徐宜咬住下唇,故意不入套,偏偏嘲弄起他:“大人不才說李掌櫃少做人事,要相信我的話嗎?那我便說王屠夫是我殺的,曹公子不是我殺的,您會信嗎?”
“我信。”郁故行溫言說道,語氣還尤為笃定。
熟悉的詞句、熟悉的音色、熟悉的語氣……徐宜聽得再一怔。
言許曾無數次對她說過這話,她被槐裡人诟病造謠得有些郁悶之時,他摸她頭認真說,“我信你不是那樣的人,是他們錯了。”就連她故意逗他說自己特别喜歡他的時候,他也會這樣溫言說一句“我信”。
這位郁大人幾乎沒有猶豫地就說出了這句話。
徐宜下意識地就卸掉一些防禦,緊了緊衣裳後歎口氣,“好罷,人就是我殺的。”
可一想到面前這人用着相似的聲線和語氣來要挾她、套她的話。她有些氣不打一出來,“可大人這般欣賞我,又為何要畫通緝令來抓我?”
女子的衣裳單薄,且又被冷水打濕,因而她整個身子都在發抖,連帶着聲音也在抖。她并沒有求饒,而是反問于他。明明應該生氣,可心中卻莫名地湧起一股怪異的感覺,郁故行被問得怔了會,下意識地又脫口而出,“……不是我。”
郁故行反應過來輕皺眉頭,對自己今日的反常感到不适,他撿起一張畫紙,凝視着上面的女子面容,過了好一會兒淡聲說道:“還有其他人。”
聽到這話,李荻和徐宜都不約而同地愣住。尤其是李荻,他尖細的嗓門瞬間一緊,随後僵硬地擡頭看向堂前清隽俊俏的公子,覺得心頭像是壓上了五斤重的石頭,險些要喘不過氣來。
“僅憑你一人之力,如何殺得了王屠夫和曹公子。定然還有其他人的協助,盡管李掌櫃的酒館裡的夥計都一口咬定,是你一人所為……”郁故行故意頓了一下,他細緻地打量着徐宜的反應,卻隻見她始終一動不動地垂頭,于是笑道,“不對。那李掌櫃說了,還有一個人。”
徐宜心頭一緊,她強裝鎮定,可冷汗還是瞬間浸透後頸。
一旁的老長吏笑說:“哪還有其他人哪,郁大人可不要聽錯了去。李掌櫃從始至終描述的,都隻有這個徐宜啊。不然大人便不會隻畫她的相貌了,也不會隻通緝她了。”
原來又是在騙她。徐宜松了口氣,也不再那般緊張了,“的确是我一人所為。”
“徐娘子倒不必急着攬責,在下所說的這個人,可以是李掌櫃,可以是酒館裡打雜的夥計,當然也可以是老長吏大人……”郁故行轉過眼,快步走到高堂之上,漆黑的眼眸微微眯起,“如果商人的秉性是狡猾、多疑,我們這些為官的,要從他們手中讨來稅,自然要更狡詐些。徐娘子,不肯供出共謀,你就這樣相信老長吏嗎?”
李荻:“郁故行,你究竟在說些什麼!”
原來是想讓自己供出老長吏。他隻想鏟除身邊對他造成任何威脅的人或事,老長吏做了這麼多年的狗,自然資曆深厚、得郡守信任。郁故行除掉了他,初來乍到清和郡也可以穩固自身地位。
……好生算計。
徐宜仰起頭,虛虛阖着眸子,身上的痛楚不減反增,很是虛弱。最後她輕聲反問:“那我便可以相信大人您嗎?”
郁故行依然專注地看着徐宜,指節扣上桌幾。
屋裡氣氛驟然變得肅殺。山雨欲來風滿樓,且愈來愈大、愈來愈猛,就連沉重的松木門也被吹得吱呀作響。
“郁大人!郁大人!”
一個小厮打扮的人地從外面跑了進來,他灰頭土臉的,還有些蔫巴巴的菜葉子挂在頭上。
郁故行:“何事要秉?”
“長吏府前跪了好些人。他們都哭着說要找……找老長吏李荻李大人,還說自己的女兒不明不白地死在郡守府裡,有好多冤屈要陳。侍衛們已經鎮壓住了他們,可為首的那位大娘尤為潑辣,逮着我們就甩臭雞蛋和蔫葉子。”
是沈大娘麼。聽這些話,定然是她去找了那些女子的家人來長吏府沉冤,也借此來要挾老長吏,想要救下自己的性命。徐宜心裡有些感動,也有些啞然失笑。
曹柏是郡守的寶貝兒子,她殺了他,郡守不松口的話,老長吏也不會有任何辦法。更何況這位老長吏怯懦順從,與郡守從來都是穿的同一條褲子。沈大娘這般帶着大家來沉冤、來救她,最後肯定是不了了之。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兩年前京中的太學生被擒,許多人就去廷尉府前跪着求情。她也去了,就見着那些侍衛二話不說,直接趕人,趕不走的就殺了。長梯上流了不少人的血。隻是好在清和縣的老長吏怯懦,不敢對他們怎麼樣。
“去把把把……把他們驅走!”李荻努起嘴,擺手說道。小厮跑出去之後,他就隻好搓搓手,對着張渠和郁故行尴尬陪笑:“真是一群害群之馬!往日裡就是他們壞了清和郡的太平。這次真是讓張公子和郁大人見笑了。”
張渠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徐宜,似笑非笑地說了句:“你這清和郡真是人才濟濟哪。”
……
徐宜看着郁故行青灰色的衣裳垂至地上,再緩緩擺動,牽起好看的弧度。真巧,她今日披的也是件青灰色的舊衣裳。
她的意識逐漸消散,這樣下去肯定不行。這些人最後都會把她交給郡守處置,而她的身上并沒有緻命傷。郡守不會殺她,她隻會生不如死。
她不是不可以供出老長吏。可是一旦把他給供出來,她就徹底上了郁故行的船了。這位郁大人與其他為官的人一樣,虛與委蛇、工于心計,她不知道他能否說話算話,保住與她共謀的那位姑娘。
不論怎麼樣是老長吏背信在先。她雖嘴上說着不信郁故行,但她也信不了老長吏。
徐宜不知怎麼的,擡眼對上堂前那雙漂亮也熟悉的眼睛,定定地看了會兒才說:“郁大人,與我共謀的另外一人就是老長吏大人李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