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之前,彩花隻知道自己叫彩花。
姥姥說,夏天到了,漫山遍野開出一片片團團錦簇的姹紫嫣紅,這就是彩花出生的時候。
“明年我生日的時候,姥姥帶我去摘花好不好!”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撅起嘴巴,晃着姥姥的胳膊在撒嬌。
歲月的溝壑在姥姥臉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但她仍然保有曾經美人驚鴻的輪廓,不再清明的雙眼也留存着過往佳人倩影。
姥姥向爐竈裡夾了一把柴火。
“咳咳——咳咳……“
也許不斷升起的炊煙使姥姥不停地咳嗽,她動作看起來很吃力。
于是彩花自告奮勇,幫姥姥煮米粥。
“好孩子,咳咳……不用你忙咳咳……”
姥姥笑着拍拍她的小腦袋,從冰箱裡拿出上周最後一根冰棍,步履蹒跚。
“姥姥最好啦!”
彩花開心的跳了起來,迫不及待撕開包裝,咬一口,奶味十足。
“慢點吃,慢點吃……咳咳……”
姥姥寵愛的眼神庇佑着她,摸摸彩花圓滾滾的小肚子,笑着說道:“那乖花兒得答應姥姥,咳咳……明天爸爸媽媽來接你回家,一定要乖乖地哦……咳咳……”
“姥姥……”
一提起這個,方才吃冰的快樂一下子消減了大半。
彩花眼角耷拉,坐在小木闆凳上低垂着頭。
爸爸媽媽對她而言,是個很陌生的詞組。
村裡的小學裡,圓圓臉蛋的徐老師講“家庭”這個詞,家庭裡有爸爸,家庭裡有媽媽,家庭裡還有孩子。
可課堂上的小孩子們都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
“徐老師……”
彩花拖着下巴,眨着大眼睛問道:“可我的家裡,隻有姥姥啊。”
“徐老師,我隻有爺爺。”
“徐老師,我……我隻有奶奶。”
“徐老師,我隻有姥爺。”
彩花要再長大一些,等到換了另外一個新名字的時候,才能理解當年徐老師看着他們時,為什麼歎氣。
也是要等她再長大一些,彩花才能真正明白原來世界上的他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類群體。
留守兒童。
此刻,坐在柴火爐竈前,門口的大黃追着尾巴繞圈圈,米粥咕嘟咕嘟冒泡泡,姥姥隻是摸着彩花的小腦袋,很溫柔。
“為什麼不能和姥姥永遠在一起呢?”
九歲的彩花想破腦袋也不明白,喪氣的垂下了頭。
姥姥轉過身,布滿皺紋的臉上笑了笑,幫她整理有些松散了的馬尾。
“我們彩花咳咳……是最乖的,對不對?”
姥姥的手很靈巧,拆開原來她瘋跑時不成形的頭發,插上朵新開的花,露珠晶瑩,給彩花編了個麻花辮。
“是……”彩花心不甘情不願的點了點頭。
姥姥說:“所以彩花……要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彩花沒有說話。
察覺出外孫女顯而易見的失落,姥姥想要讓甜甜的笑再度出現在她的臉上。
“乖花兒,姥姥咳咳……給你彈琴聽好不好?”
“好啊好啊!”
這一招很奏效。彩花興奮的向裡屋跑去,掀開一層厚厚的黑絲絨布,一整件龐然大物就在燈下閃閃發光。
“乖花兒今天想要聽什麼呢?”
姥姥拿起外孫女的小木凳,也走進屋來。
這一次,她的腳步似乎不那麼蹒跚了。
小女孩托起下巴,眼睛圓溜溜的轉,想來想去,做不出取舍,為難的吐舌頭。
“月亮升起來了。”姥姥說。
柔和一輪皎潔的月,淡淡的光輝圍繞着它,在夜色中像是銀河深處的一顆寶石,嵌在藍黑綢子般的空中。
于是,姥姥彈了她最愛的那首曲子。
音符在流動,仿佛夜空中的月色也在随之浮動。
半滿的彎月,漏過樹葉下點點光輝,它逐漸升高,無私的仁慈的光輝撫過整片大地,甯靜的平原遼野上,某個動人故事正在拉開序幕。
彩花專心緻志的聽姥姥彈琴,專心到手中的冰棒化成了一地的糖水還一無所知。
她在這個夏夜,想起姥姥從前講過的睡前故事。
姥姥坐在彩花的床前,換上睡衣的小女孩眨着烏黑的大眼睛,乖巧伶俐。
白雪公主聽過了,睡美人聽過了,灰姑娘聽過了,彩花想要聽新故事。
于是姥姥想了想,“姥姥有個故事,但不是一個公主的故事。”
彩花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來聽。
姥姥開始講:‘“很久以前,比很久很久以前晚一些的時候,城裡有個姑娘……”
姑娘是個富家小姐,姑娘的爸爸有二百三十畝田地,姑娘的媽媽有十五個商家鋪子。
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全城有名的大家閨秀,及笄成人的時候,紅娘已經快要踏破了門檻。
“姥姥姥姥,姑娘是不是特别漂亮啊?”
彩花問。
那時候姥姥還不經常咳嗽,腰也不很彎,雖然走路有些坡腳,但說話的聲音很動聽,像百靈鳥一樣。
姥姥想了想,回答道:“鄰裡街坊都說姑娘漂亮,可我不這麼覺得。”
“為什麼呢,姥姥?”
彩花又問。
姥姥說:“因為姑娘隻是按照姑娘爸爸和姑娘媽媽的意思長大,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所以姑娘的漂亮,是人造的。”
彩花點點頭。
姥姥繼續講。
姑娘十六歲的時候,姑娘爸爸為她定下一門親事。
彩花問什麼是親事。
姥姥說,親事就是結婚。
這門親事很搶手,因為姑娘就要嫁給城南李家德才兼備的世家公子。
腰纏萬貫,富甲一方。
但姑娘不願意。
二人相看第一眼,世家公子将她從頭到腳打量一整個遍,半點沒有傳聞中君子的模樣。
後來紅娘說,公子對她很滿意,因為屁股大,好生養。
姑娘不喜歡這種生活。
她見過父親對饑荒年間的佃農棄如敝履,卻轉身在秦樓楚館中沾染一身脂粉香味,揮金如土。
母親嫁給父親的二十年裡,操勞半生,卻仍然要為他身旁的莺莺燕燕在夜晚蒙被痛哭。
于是姑娘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以絕食相逼。
彩花問姥姥,什麼是絕食啊?
姥姥說,就是不吃飯。
彩花皺起眉毛,那這個姑娘一定很勇敢。
姑娘的爸爸聽到這個消息後,非常生氣。
放話說誰也不準給她吃食,就讓她餓死在屋子裡。
彩花氣呼呼的舉起小拳頭,姑娘的爸爸可真是個大壞蛋!
姥姥拍拍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姑娘的爸爸不是個壞人,他隻是個有錢的普通人。
姑娘絕食的第七天,是中秋節。
外頭歌舞升平,歡欣喜悅,一輪圓月挂在夜空,潤極明亮。
那一天晚上,姑娘房裡闖進一位不速之客。
是個男人。
他受傷了。
姑娘倒也蹊跷,非但沒被吓着,還将男人放在自己的閨床上,打水擦淨他的臉。
是一個……頂英俊的男人。
彩花舔舔掉了的乳牙缺口,姑娘不是餓了好多天嗎,怎麼會有力氣?
姥姥狡黠的笑了笑,因為姑娘早就藏了一大包幹糧在房裡,她可聰明着呢,絕不會餓到自己。
一連照顧好幾天,男人終于能開口說些斷斷續續的話了,但他官話不好,也聽不大懂。
姑娘問他姓甚名誰,他卻不答。
隻見看着自己身上換過的幹淨衣服,低垂了頭。
姑娘拿起帕子打他,王小姐我還沒說什麼呢,你怎就開始嫌棄上我了!
男人默不作聲。
看不見的角度,她扯着絲帕,紅了臉蛋。
男人傷筋動骨,要卧床休養。
姑娘閑來無事,便彈琴奏樂寫字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