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地瓜幹,喝明前茶,男人終于講話。
連猜測帶比劃,姑娘終于搞明白他的由來。
原來,男人幼時同家人去往海外生活,半年前聽聞家族老爺逝世,遺囑分配,受命回了國。
不料人心懷鬼胎,為了獲得更大一份财産,父母雙親死于自家人的暗殺下,而隻有他,在重重掩護下逃了出來。
聽聞此,姑娘也深受觸動,将自己被迫逼婚的事情娓娓道來。
說到傷心處,眼淚情不自禁就滑落。
男人手足無措,半天才費勁講好一句話。
他說,等我好了,給你彈月光。
音調不對,再加上他的手足并用,姑娘破涕為笑。
她說好啊,你還聽了仲平城裡王氏一絕的古琴曲《平沙落雁》。
于是,誤打誤撞,天涯淪落一對人,相知相識。
彩花揚起小腦袋,男人什麼時候愛上姑娘了呀?
姥姥眼角笑出皺紋,小孩子家家怎麼就抱着情情愛愛不放。
許久後,才跟了一句,是姑娘先愛上的。
被姑娘爸爸發現的那一天,是個暴雨夜。
幾十個家丁武器俱全,搜查男人的下落。
姑娘被罰跪在祠堂裡,寒冬臘月,一件薄衫根本無以禦寒。
姑娘的爸爸怒發沖冠,差點要動用家法。
他念叨着些東西,氣得渾身發抖。
那一晚之後,姑娘的膝蓋落下了病根子。
她最後也沒有吐露關于男人的半點事情,哪怕是父親狠狠鉗住她的喉口時,疼痛淹沒一切,她也咬住嘴唇一言不發。
七月初七,良辰吉日,李家大喜。
八月十六,王氏不育,李家休妻。
九月廿三,兵銳進城,絞殺地主。
短短三個月,變天了。
姑娘從小姐成了奴仆,又從奴仆成了反動。
颠沛流離,吃糠咽菜,一路跌跌撞撞,再艱難的時候她也沒賣掉脖頸間挂着一條白玉明月吊墜。
圖個念想,姑娘說。
彩花蒙着被子,眼睛裡亮閃閃的淚花。
那最後呢,她問。
姥姥想了想,最後啊,最後姑娘回到了家鄉。
她沒有在城裡住下去,反而在山間找到了家中剩下的一間老宅,住了下去。
這一住,就是四十年。
她當了山村小學的校長,各門功課都教,可孩子們最愛的還是她的音樂課。
她一生不育,卻在大山裡,成了數百個孩子的校長媽媽。
彩花抹了抹眼睛,那那個男人呢?
姥姥說,姑娘這一生也沒再見過他。
她沒有等他,但她或許找過他。
她從城市走向遠方,又從遠方回到山村,她隻會在月滿重樓時,撥冗三秒想他。
這是她給他的懲罰。
他食言了。
那天晚上,他在牆頭将脖頸間還帶有溫度的吊墜給她時,他承諾了。
他說,等我,等我回來教你彈月光,等我回來娶你。
他再沒有回來過。
姥姥把彩花的被角掖好,花白的頭發在月光下閃爍。
故事聽完了,乖花兒該睡覺了。
姥姥拍拍她的小腦袋,在額頭前落下一個甜蜜蜜的吻。
爸爸媽媽來接彩花的那一天,姥姥答應過她隻要她乖乖的,明年生日時就帶彩花去山上摘花。
摘一大簇,滿滿一大籃子,各色都有。
姥姥食言了。
彩花進了城,換了名字,開始變得少言寡語。
爸爸媽媽會給她買色彩斑斓的新衣服,從沒見過的花花綠綠包裝的零食,高樓大廈和過街天橋讓她目眩頭暈。
她想回家。
逃跑計劃精心設計了三星期,可失敗隻需要三分鐘。
下午沒來上課的小女孩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一通通焦急的電話打過去都是忙音,通知了派出所公安局,終于在仲平汽車站處發現她的下落。
瘦弱的女孩背着重重的書包,裡面裝着從沒穿過的新衣服,從沒吃過的小零食,從沒見過的高樓大廈的照片。
她滿滿一肚子攢着想和姥姥躺在碎花床單小床上說的話,想說為什麼她一張口班裡的同學就哄堂大笑,想說爸爸媽媽總是對她太好了,可她總不适應,想說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然後,爸爸媽媽抱着她,熱熱的液體從她的後背上浸濕衣服。
姥姥在她離開三周後因癌症去世。
女孩擡起頭,不讓眼淚落下來。
她練習普通話,改掉鄉音。
埋下頭學習,不再觸摸和音樂有關的一切事物。
她努力的隔絕着自己,将九歲作為分水嶺,仿佛九歲之前的一切都是前生的回憶,封存,窖藏,不碰,不想。
再一次回到王家村,是在三年後。
山村因為開發所以拆遷,原王家村小學中還遺留着一些教學器具。
其中,音樂教室裡的那架鋼琴,聽說校長生前特意囑托要留給她的。
那是一架看起來已經很上年頭的立式鋼琴了。
磨損的鍵盤,掉漆的琴凳,許久不用後積累的厚厚一層灰塵,都使它看起來如同這座沉寂太久的山村一樣,破敗不堪。
鬼使神差般,她坐了下來。
灰塵嗆着狠狠咳嗽了幾聲,老舊已滲入到了這裡的每一寸。
她掀開頂蓋。
有什麼東西掉了出來。
彎下腰,拾起來,是個信封。
“陳淨儀”
簡簡單單三個字,姥姥的字迹清秀而有力,一下,擊穿她的心髒。
打開後,裡面裝着一套手寫的琴譜。
是《月光》,德彪西。
還有個鼓鼓囊囊的東西,起身将當中的東西倒出來,叮叮當當作響。
原來是那個吊墜。
那個白玉月亮的吊墜。
她看到琴譜的标題下,寫這一行小字。
——給花兒的。
将吊墜翻過來,手指觸碰到凹陷。
姥姥在那月亮背面,刻了個花字。
她蹲下身子,嚎啕大哭。
她想起來姥姥最會烹調的野菜飯,想起來姥姥笑起來時露出的五顆牙齒,想起來姥姥曬太陽時,坐在小木凳上日漸變小的身軀。
她想起來姥姥一針一線縫紉衣服,比劃着她今年又長高了多少。
她想起來在每個月圓的日子,姥姥都會彈的那首曲子。
于是,她又坐下了。
譜子放在眼前,手指牽引着每個動作。
但似乎那聽過千百遍的樂曲已經以一種奇異的方式牢牢地刻在了心間,她無需目不斜視地遵照樂譜,每個音符後方都自然流露着心頭的曲調。
她彈着,彈着。
似乎每個音符、每個音節都把姥姥都帶在身邊,一筆一劃,她都在勾勒。
她閉上眼睛,笑了起來。
一陣風吹過。
帶來點點池塘中荷花馥郁馨香。
有鳥兒歌鳴。
他在門外,黑色兜帽,近乎蒼白的皮膚上有深深淺淺的痕印。
散落的曲調似乎撫平了心間某種川流不止地燥郁,雪膚烏發的少女神情認真而虔誠,像是恩福人間的天使。
他閉上眼睛,彎了嘴角。
是盛夏。
蟬鳴不停,林間飛舞蜜蜂與蝴蝶。。
這一年,陳淨儀十二歲,唐潮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