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
擔驚受怕一夜迷糊睡了個忐忑覺的堂倌,醒來驚覺自己還能再見天日,當即猛拍胸膛,長舒了一大口氣。
他揉着生疼的腦袋,推開房門朝外走去。
客棧内陳設置景一如既往,卻空無一人。客人們大抵也仍心懷憂懼,不敢離房半步。
因此,從二樓走下的兩個人影便格外引人注目。
是昨夜硬要入住的那對男女。
當他們停在自己面前時,堂倌險些又被吓縮回屋子。
這兩人面上皆色如死灰,黑眸子幽幽地泛着冰霜。
女子清瘦素白脖頸上,圍纏一道駭人的深紅血痂,衣裙淩亂翻褶間灑落繁多幹涸血點。
那男子先前便夠森寒,此番更是陰郁兇戾,四周似浮有深重陰氣,恍若多與之對視一瞬,即要被掐緊呼吸窒悶至死。
他衣着一身漆色勁裝,堂倌卻隐約能瞧見,胸口那一大灘掩埋墨色間的猩紅……
“二位客、客官……你們……”堂倌顫聲,兩腿打戰不住。
侯虞倍感身心虛弱,連呼吸都冷極。她見面前堂倌瑟縮,還是不願遷怒無辜,緩和神色:“請問客棧有無貯積藥草?止血慰痛、活絡化瘀、解毒消炎……什麼都行,可否都賣與我?”
昨夜季時潛活生生穿透她左掌心的那一刀,仿佛撞碎侯虞血脈,一路積攢的疲勞傷痛霎時翻湧攻心。
在惡狠狠地咒罵一通後,侯虞眼前一黑,當場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晨曦撫頰。
她蜷縮躺于地面,擡頭即是季時潛抱臂直立的身影,以及一道垂下的漠然目光。
侯虞不知曉季時潛是否在昨夜調理氣脈,但他雖比先前臉色慘白,氣息卻不如昨夜浮亂,已趨安穩。
他将她一把拽起,冷聲下令,驅趕她立馬啟程去尋找龍宜冰蓮。
“我昨夜騙你的。我根本不知何為龍宜冰蓮,更不知何處有其下落!”
侯虞有過厲聲回絕,但季時潛顯然已不再聽信她一個字兒,一言不發将她推出門外。
血腥與刺痛是太重的烙痕,反複炙烤人的靈智,真善美全然被烤幹成薄脆成灰燼,留餘一把又一把的怒與恨交雜他倆之間。
侯虞受制于季時潛,實在無可奈何。但也沒心思真去找什麼飄渺的龍宜冰蓮,裝模做樣抓些草藥含混吃下得了,到時一起殡天,誰又怕誰?
那堂倌仍在抖個不停,欲哭無淚:“沒了、沒了……前日一個受傷的黃衣姑娘來了小店,全買走了。”
他慌亂瞄着面前兩人,心下各種陰謀四起,沒頂住害怕,竟噗通一下給侯虞跪下,大喊求饒一命。
黃衣姑娘?
金陵賀氏子弟,所着便為鵝黃之色。
拜季時潛這個瘋子所賜,侯虞現今對任意興許有關賀修棠的線索,都格外警覺。
侯虞拉起堂倌胳膊:“那她去哪了?”
堂倌戰戰兢兢回道:“不知……應是出城了……”
言及出城,那堂倌突然想起什麼,連聲急道:“二位客官,城、城外東南約莫十五裡外,有一處山林遍地野生靈藥,二位若急需……可前往采集,但就是那地不甚安平……”
不甚安平?
侯虞還沒來得及細問,拽着堂倌胳膊的手便被一片冰意點染——季時潛徑直打落她手,一把扯住了她後領。
侯虞已品咂出這人的混賬脾性,早早放棄掙紮,在拖拽中形容漠然地唾罵。
“你一定會不得好死。”
季時潛毫無波瀾地回敬:“此話也祝你。”
兩人的身影消逝不再。
驚魂未定的堂倌徹底癱軟倒地。
安昌城東南十五裡外,昔有一山蘊集天地靈秀,翠篁蘭溪林煙含繞,遍地妙藥任采。一莊人家傍依山林而立,後漸以繡制天下一絕的嫁衣聞名,被冠以嫁衣莊之名。
十八年前,嫁衣莊遭血洗,作禍者乃其時聲勢最盛的魔宗鬼浮屠門下一衆邪魔。
安昌城人稱,嫁衣莊内陰魂不散邪祟徘徊,衆鬼鬧災,晝夜不停。
曾有慕利前去采藥之人,要麼自此失蹤,要麼歸來神思缺落,行若癡傻。
故而往後經年,大霧彌漫荒山,人際不至。
**
遠眺過去,便見山林蓊郁盡掩濃霧之下,冥冥不見天色。
沿泥徑入林,更覺一片白瘴如潮澆身,冷濕侵骨。步下行踏窪陷,間或踩過斷枝蟲屍,脆響幹癟,又招引霧中不知何處的寒鴉嘲哳。
侯虞輕挲雙臂,雖被周遭景物烘染得頭皮發麻,但仍微弓着身子朝前走。
徒行長路到了這兒,在山下時她便倍感邪乎荒涼,不願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