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劍回防間,我與雲程兄分散。我倉促逃至莊外山中,卻又陡遭一群蒙面修士圍攻。”
“……我是在那時遇見修棠的。她已傷痕累累,自言那群蒙面人是安昌齊氏中人,因她撞見齊家擄民煉功,一路被追殺至此。我雖心存猶疑,仍與她協力擊退來人。”
“那群蒙面人修為不淺,雖最終勝戰,我亦體力不支昏迷。昏迷前,仍見修棠于我身旁栖息。可待我再醒來,她已蹤影不見。”
“我隻好頑力一路相尋,林中霧濃,難辨方位。我見此地靈力充沛,循迹落腳,卻不知覺間又再暈去,複醒來……便是見到侯姑娘你了。”
傅清移低聲沙啞地了結他的叙述,去望侯虞面容,見她神色平淡,像在思索。兩人之間的谧靜持續不久,她開了口:“賀修棠應還在附近,我去找她。你去找人來救我們。”
傅清移趕緊開口:“我同你一起……”
侯虞搖了搖頭:“季時潛可以不要你的命,但他不會不要我的。我從他身邊暫時逃不掉。”
“因此,隻能靠你出去搬救兵了。金陵賀氏又或建廣傅氏,四大仙門,不會救不出我們。”
鄜甯侯氏就算了。
她若身死,指不定她家還會擺慶功酒。
傅清移還欲再辯,卻覺臉頰一滴冰涼。緊接着,碩大的雨珠撲簌而落,從霧天迷雲裡砸下,于濃白沉重間激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欸,姑娘……姑娘……”一道衰老粗啞的嗓音,在動蕩間,顫悠悠地響起。
侯虞循聲回望。
濃霧間,一豆昏黃的燈火,飄搖前來。
燈火停下了。一個身形佝偻,雨蓑鬥笠披身的老妪,正抖抖瑟瑟提着一柄紙皮燈籠,朝她舉起手。
笠下露出發絲蒼白,被雨水略微打濕,黏附枯槁皮骨上層疊皺紋,如同秋樹病斑。
“我尋不見回家路了……姑娘……你能、幫幫……老婆子我麼?”老妪扯開一抹窘促的笑,濁眼抖閃,是謹小慎微又悚然不安的情态。
一座被傳言常年邪祟纏繞的霧山,平民理應避之不及。哪來虛弱的老婆子尋回家路?
況且,她身後還躺着一個大老爺們,專盯着姑娘求救,這是真心求救?
侯虞心下猜忌,面上卻不顯。
如若你于某處陰森詭地身負重傷,危在旦夕。此時,一個面相慈祥的老妪趕來施救,你會随她走麼?
侯虞不一定。但她猜,賀修棠一定會。
雨水落勢愈發浩大,沖淡濃霧又起水煙,将侯虞眉目、頸間與衣裳漸洇成冷津津的一片。
“下雨了。救完沒?”
荒草堆又遭擺動,季時潛以掌抵額遮雨,蹿了出來。他觑見那個在雨中顫顫巍巍的老妪,複又投給侯虞不滿目光。
“你怎麼又救一個?别蹬鼻子上臉。”
侯虞側頭想對他翻個白眼,卻不知為何,雨水慘白裡,她又好似見到了先前在齊家地洞顯露過的景象。
季時潛周遭的輝光此時虛弱許多,僅餘微末的一層。頂上那團黑火更是失色幾近透明,但此時流着赤紅血光,又隐約再複原。
侯虞直覺,他應是服食了那些靈藥,毒效有所緩解。
……她為何會有這直覺?
景象消散了。侯虞于是将疑惑存心,平靜回複:“這位婆婆說她尋不見回家路,讓我幫幫她。”
老妪望見季時潛探出的身影,目光慌張逡巡後再急急落在侯虞臉上,身骨更是聚攏顯得不安加劇,啞聲哆嗦:“……姑娘,老婆子是真的迷了途……”
四下阒寂,過了會兒,才響起季時潛的聲音。
他神色不動:“這麼可憐啊。那這位姑娘,你就幫幫她。”
侯虞側睨他一眼,還沒尋思出來,便覺裙角被人一扯。傅清移的聲音輕輕:“這位老妪身上,隐有陰煞氣息,絕非善類。”
怪不得。
季時潛現今若得陰煞入體修煉,便如同吃下人參寶芝。
那也正好。她還欲跟着前去尋找賀修棠蹤迹,就怕季時潛阻攔。
于是侯虞走上前去,扶住了那位老妪的手臂,盈盈一笑:“婆婆,你别怕。我這就幫你。你家大緻方位在哪,能給我指一指麼?”
她垂眸可見那老妪渾濁眼珠緩慢轉了兩轉,方添上感激朝她擡望,“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指頭似篩糠抖動地指向右前方。“我記着、好似……在那邊。”老妪斷斷續續開口,疑似神思不清。
侯虞連聲應允,攙扶着老妪前行。
一高一矮的身影經過傅清移,他終究是放不下心,強撐着站起要去拉侯虞手臂,卻被她先閃開。
“别猶豫。就靠你了。”侯虞沒有回頭,隻扔下不輕不重的一句留他空蕩蕩懷中。
季時潛跟上前人,當走經傅清移身側時,好似在效仿侯虞,亦扔落給他無甚起伏的隻言片語。
“盡情搬救兵。來一個殺一個。”
“你——!”
傅清移的怒音洩出齒間,卻最終僅微弱震顫在他這一隅小小。
侯虞扶着老妪的身影已漸沒入濃霧間,再無法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