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霧冰冷,濃翠明滅。
濕重的吐息黏着肌膚,讓四下荒僻的陰森之氣更深入骨髓。
侯虞虛扶着老妪前行,眼前被白霧和雨絲攪混迷蒙一片,心下不由沉抑。
那老妪雖老态龍鐘,腳步蹒跚還常含糊念叨不知方位,可偏又能借着侯虞壓根沒施多少的勁頭,拉扯她前往濃霧深處。
終于,鞋上濕泥草屑飄落,冷雨遏止,老妪的步伐慌促停下。
霧白飄缭裡,隐約可見屋舍柴扉之輪廓,蓬頂下懸挂幾盞紅燈籠,正亮得悶悶。
“……是這了、是這了。”一旁的老妪顫聲哽咽,聽着分外哀戚。
侯虞欲複,卻先聆見門扉開合之聲,伴随疾行的慌亂踏泥聲,一道人影從霧中小舍沖出,徑直沖到老妪面前。
随後,一聲哭喊男聲嘹亮響起:“娘啊,我的老娘啊,你這是跑哪去了,快吓死我和霜柳了!”
是一個身形敦實,面生短須的男子。他衣着粗布衣,袖口褲腳皆束得窄窄,腦袋上還裹纏結實的一捆布帶束發,可見是平日勤于勞作之人。
男子年事約莫三四十,此時卻緊握着老妪的手,涕泗橫流,哭得不成樣子。
老妪一見他亦淚如泉湧,顫手拍男子後背,身骨僵直地盡力将他攏入懷中。
母子情深,感人肺腑。
但在一寒林詭地裡見此景象,侯虞的肺腑着實冷得無心被感動。
“兒啊,是這名好姑娘、送娘回來,若沒遇着她,為娘的,怕就永世……回不來了。”老妪哭紅哭痛了那雙濁眼,替代目光,舉着手指頭點向侯虞。
那男子聞言,又從老娘親懷中退出幾步,嚎啕着撲地給侯虞一個叩首大拜。“多謝恩人、多謝恩人!我黎鴻福此生貧寒,着實無以為報,僅能拜謝重恩!”
侯虞短短地诶了幾聲以示推托,伸手去攔,手掌方觸碰黎鴻福,還沒費上幾多力氣,黎鴻福即抹着眼淚,叨着姑娘真是菩薩心腸,身子骨自行又站直回來。
……這母子倆的戲法可真相近。
侯虞未有多言,隻不動聲色收回手,抿出溫溫微笑。
“林中霧濃,也不怪你視力欠缺,但你可還是真得盯緊些,莫要讓老人家再亂走了。此番幸得遇上我,若遇上個嗜殺如性且身骨康健的邪魔,你娘怕是骨髓都被吸幹了。”
一旁默然站立,嗜殺成性但身骨現并不康健的季時潛,平白無故被侯虞暗刺了一下。
于是他放棄冷眼旁觀,出聲譏諷:“老骨頭一把柴得很,你真當邪魔餓得什麼糠咽菜都吃?”
兩人語氣上像在交鋒,可這話語怎似罵到了他和他老娘身上……
黎鴻福也不多思,隻尴尬地呵笑幾聲,挂着勉強擦幹的滿臉淚漬,嗓子還有點啞地開了口應承。
“但我娘平日也不亂出門,隻是今日家裡客人蓦地沒了蹤影,我又進山拾柴砍木了,她方急得自己出門去尋。”
侯虞起初便想問,這荒山之内傳言常年邪祟萦繞,哪家子活人會在此地搭屋久居?
但如今,她先壓下疑問,适時地咬上黎鴻福抛下的魚餌:“客人?”
隻聽黎鴻福重歎一口氣,回道:“一個負傷昏迷的姑娘,昨日我在山道遇着了她,将她救回家中,本讓我娘好生照顧她休養,豈料這第二日沒出多久,她便不見了。”
“唉,我見那姑娘一副少相,卻傷痕累累,這下又跑進這霧山裡頭,要是誤打誤撞亂闖到嫁衣莊,那可如何是好!”
黎鴻福愁眉苦臉的,看着确實心懷憂急。他話音落下不久,侯虞見那屋舍内又撥開霧霭綽約走出一個身影。
一個荊钗布裙,仍不掩眉眼麗淨的女子。
她一來便攙住老妪,面含愁慮地朝黎鴻福打聽,明了事情原委,即又轉首望向侯虞和季時潛二人,打量幾瞬,啟聲言語懇切:“我們家屬實室徒四壁,欲報無能,但見二位衣衫濕漉,如不介懷,可進家裡烤烤火飲杯熱茶。天冷霧重,莫要惹了風寒。”
黎鴻福介紹女子乃他發妻,名喚姜霜柳。
侯虞默然思忖片刻,終面持微笑應允。兩人即随黎家人踏入扉内。黎家與尋常村舍并無多異,隻是荊籬歪斜屋椽破落,顯得更僻陋些。
火盆内炭燒得赤紅,熱氣烘烘切實暖了氣脈。侯虞邊道謝邊接過姜霜柳遞來的粗茶,佯裝啜飲幾口,一旁落座的季時潛更是接了就擱一邊動都不動。
好吧,畢竟茶水于他二人而言,都顯得不夠純良。
黎鴻福扶他娘入内屋栖息,姜霜柳近着侯虞坐下,望了後遭幾眼,方私語道:“姑娘,我勸你一句,快快離去這荒山,此地陰物環伺,兇險得很。”
侯虞終于得問:“那你們一家,為何還在這住着?”
姜霜柳欲言又止,随着身後黎鴻福的腳步聲響起,她徹底噤了聲,默默低頭拿起火鉗夾弄木炭。
黎鴻福應是聽見了侯虞的發問,因他替姜霜柳作了答:“還不是因原地惡霸欺壓太甚,迫得我一家子啼饑号寒,終舉家流竄,遷居此地。”
他也坐了過來,随意望了幾眼姜霜柳,又轉對着侯虞和季時潛,一臉悲涼地痛訴過往悲慘,言盡又緩和神色,歎聲再道。
“不過久居下來,方知此地并不如傳言驚駭,雖确是大霧封山陰森瘆人,但隻需離那嫁衣莊荒址遠些,便不會受邪祟驚擾。”
先前安昌的店小二便提過嫁衣莊兇名,傅清移又自言來嫁衣莊除煞,這嫁衣莊不該是凡人唯恐避讓不及的險地麼?
姜霜柳勸她速離險地,但這黎鴻福卻老将話繞到嫁衣莊身上,似要誘她連連追問。
侯虞将手掌攤開湊于火盆之上,專心烤火,沒立即應答。
黎鴻福卻自顧自開始驚叫短呼一聲,想起什麼似的,語氣急了起來:“我适才聽我娘說,姑娘你可是在尋人?難不成是先前那位從我家離去的客人,這可不妙了!”
他猛拍自己的大腿,手肘便不慎頂撞了姜霜柳的手一下,于是侯虞見到姜霜柳收回了火鉗,亦慌張神色擡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