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避煞的法寶,你快戴上!”
“那是邪物!”
來自束雲程的呼喊,和他凜然刺來的劍光一齊,已然夠迅疾,可終究差了一步。
劍尖将要砍斷紅繩之際,一道清淩淡遠的鈴響驟然亮起。
玉憐不知何時,掏出了一座紋路繁複詭異的八角鈴铛,倏然在寂靜夜間晃鳴。
侯虞感知到腕上的細小鈴铛随音上揚共震,而後,一大股黑煞從中浩蕩飄出,霎那間彌漫遮蔽全數視野。
侯虞隻覺靈智一陣劇蕩,在神識全失前,她聽聞玉憐哭着,同她說了句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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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你給我繡的帕子太好看啦!”
侯虞在刺痛間睜開眼,卻先聽聞一聲稚童笑音。
眼前是一處村舍院内,一名衣着簡樸的農婦正閑坐于竹椅上擇菜,方才笑語連連的,她那年幼的女兒,正伏在她膝頭,對着晴陽張舉手中一副布帕。
布帕上繡着兩隻惟妙惟肖的白兔,嚼着野草和紅蘿蔔。
這是什麼地方?
侯虞心下茫然。
可更令她茫然的是,她的周身已幻作虛影,面前的人全然視她不在。
“你娘親的繡工委實奇絕。若拿去城裡賣,怕能賺上不少呢。”
一道挾着笑趣的男聲也飄來,來自在一旁蹲着翻曬苞谷的父親。
農婦哎喲地揮手笑卻,很是謙虛:“都是跟莊上嬸子學來的皮毛,少羞我了!”
三口之家的笑談輕盈,下一刻,侯虞眼前景象又瞬時改換,白光陡閃。
再平緩時,已是夕陽漸落,村莊内炊煙袅袅,樂得悠遊。
兩郎正踞坐榕樹蔭下閑叙,汗濡短褐,旁伫荷鋤。
“诶!聽說了沒?徐大郎擔着他婆娘繡的衣裳去安昌賣,好家夥,荷包鼓得賽田蛙!”
“何止田蛙!芽狗子昨兒學着去,回來鼻孔朝天——說是安昌人搶咱莊的衣裳,跟餓鬼奪食似的!”
“趕明兒叫屋裡頭的翻箱底,咱也縫他百十件,趕集回來怕不是能典下兩畝大水田!”
交談音拉遠,景象再次大變。此時,來自白日的光亮徹底湮沒,侯虞僅可望見,幽暗至極的燭火。
一柱一柱的,點燃在密集排列開的繡架旁。
遠望去,這一屋之内竟擺置了少說四十餘台繡架,每一架前,皆坐着一名伏案繡衣的女子。
燭火太暗,使她們的身骨佝偻極重,恍若要将臉面貼至衣料之上。
繡架之間的空隙狹窄,可偏又能容一人通行。于是,侯虞望見,兩三名長袍男子正負手于中巡視踱步。
“放開我!我不要繡!”
一處繡架前的女子,猛地将繡架推翻,尖叫起來。
下一刻,巡視的男子即氣沖沖邁步上前,擡手便是一大耳光扇過去,将女子擊倒在地。
動勢之間,咣當鳴音清響不止。
侯虞望見,緣是因倒下的女子腳腕上,正扣有一道沉重的冷鐵鐐铐。
熟悉的視物大亂來臨,燭光消逝,白日又再高懸。
仍是那昔日所見的村莊野景,可卻不再是先前低矮草舍。
那是一座雕砌繁複的樓閣,飛檐畫壁,檀柱之間可窺山水清雅。
三名須發花白,卻衣衫華貴的老翁,正圍坐八仙桌間,品茶賞景,交談甚歡。
“自公主鸾駕披了咱莊的繡金嫁衣,這名頭可算震響天下了!重金求的名家親筆嫁衣莊碑,明日辰時便送進莊來。”
一陣自閣梯傳來的急促腳步聲,不懂事地撞破這方安甯。一少郎奔了上來,氣喘籲籲:“莊長,老徐家媳婦累死了!”
位居正中的莊長,隻氣定神閑地輕撫長須,抿了口茶歎道:“自她知曉老徐外出行賈時,在都京遊狎青樓廣納美妾,便盡日成了這個瘋癫樣!”
“反正老徐被她氣得一時半會不再歸莊,尋張草席卷了,埋後山去吧。”
那少郎應了是退下,旁的長老卻憂心:“這繡娘不堪用,活口愈發少了,可如何是好?”
莊長自在哂笑:“前些日,我宴請幾名散修入莊作客,他們應許我,自多的是法子,尋來一批新的好繡娘。”
三人心領神會,相視而笑。
閣外風物卻于此時急遽更易,晴霁山水陡染深重郁黑,鋪天蓋地襲來的,是狂嘯不止的森冷陰風。
難以計清的怨煞橫飛上空,尖鳴着,狂舞着,駭然自塌陷的後山兇猛蹿出,再來勢狠厲地沖撞向嫁衣莊内每一寸!
鬼火轟燃,遍地屋舍倒塌。來往人影紛紛驚恐大叫,可下一瞬便被怨煞裹卷,盡剩一段溢出喉頭的破碎哭鳴。
與先前所見之景不同,此時此刻,侯虞隻覺身上嫁衣被這狂煞砸卷的獵獵作響不止,仿佛要将要她吹斷兩截。
她艱難地憑住一處斷壁,在她身旁,一個男人手腳并用地狼狽驚慌跑過,而後一大團怨煞如箭猛飛如影随形,悍然穿過他腹髒,爆出猩紅漿水滿地。
“這是你們、欠我們的——”
“你們不得好死!”
“孽畜!賤種!我要、殺光你們!!!”
風暴之間,侯虞聽見了四面八方的怒斥吼叫逐漸歸攏,聲聲泣血地在她耳旁炸開,将她原先清明的視聽攪亂成一汪深黑寒潭。
自下沉溺,自下沉溺。
将侯虞的心肺,亦同樣浸滿怨煞。
——他們就是該死。
侯虞迷失神識,開始與那些纏繞她的尖鳴一同,不停在心頭重複刺入這句怨念。
“叮。”
一道鈴響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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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虞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呼吸。
神思依舊恍然。
方才那些不斷閃去的景象究竟是何物?
那是嫁衣莊對嗎,是在嫁衣莊上曾發生過的事對嗎?
心肺仍在窒悶間艱澀恢複活氣,吐息間,侯虞覺着神智漸漸回籠。
耳畔依舊是一片嘈雜聲,但卻不再是攝人心神的哀泣尖鳴,而是一大團哄鬧噪音,吵得快要将侯虞整個腦袋埋起來。
是裹挾笑意挑逗的人語喝彩,摩肩擦踵的窸窣,還有敲鑼打鼓、唢呐高鳴的紛雜樂音。
侯虞有些發懵,方後知後覺地發現,被她掀到冠後的蓋頭,不知何時竟又落掩前方。
輕挲指尖,一陣冰涼。
侯虞低頭去看,她的掌心正握着一段大紅絲綢。
“撒錢撒福!金銀滿屋!”
“百年好合!早抱兒郎!”
侯虞在嘈雜間,終于聽清了隻言片語。
而這一聽清,徹底讓她陷入了狂亂。
不是,這又是給她弄哪來了啊啊啊!!
可侯虞心中驚異惶恐尚未得解,便見蓋頭之下,蓦地伸進了一隻手。
那隻手指節修長,膚骨勻稱,甚是好看。
下一瞬,便見其輕挑起一指,勾住了她蓋頭垂下的一角朝上揚開——
微風輕呼,四旁圍擁的群衆哄笑着撒開瓜果彩花。
蓋頭尚在遊蕩着朝後墜去。
一片繁雜間,侯虞與季時潛猝然相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