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駛入眼前這片寒江濃霧,直覺天地混濁。
緊着,水聲翻湧咕咚,冷流遊絲輕撫過——霧漸漸淡去。
眼前驟然一片光亮至極。
“哇——!!”
群舟之間,響起此起彼伏的驚歎。
侯虞擡頭瞬間,心神亦不由一震。
那橫在江心的巨艦活像鎮守長久的仙宮。朱樓高矗,聳入重霄。
金漆雕柱上蟠龍翻雲,烏紅闌幹間飄懸流熒皎潔的鲛绡千重,無數盞琉璃宮燈淩空漂浮。
不知何處響起的箜篌聲一引,風拂過,檐馬金鈴皆作和鳴。
百千雕花木窗轟然洞開。
下一瞬,數道袅娜仙影蓦然自窗内振袂飛出,腳尖虛點便在空中旋出漣漪,清歌妙舞淩虛踏風,廣袖翻作流雲萬千,飄動間,漫天桃花芳塵刹那灑落——
落英缤紛間,侯虞艱難摘去糊在臉面的桃瓣,猶自目眩,卻忽聞樓閣朱門軋軋,一衆綽約身影從後分花拂柳而來。
“諸位貴客,還不快請入内——”
樂聲缭繞裡,數縷清音穿雲度霧。
霎時,滿江驟起人聲震震。
四下呼應之響,恍聞玄雷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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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倆先進去,盡量探明龍宜冰蓮所在。我與季時潛設法潛入,相聚後再行下步。”
漫天飛燈下,來往熱鬧人群皆鍍上一層金紅。
繁華一角,侯虞正叮囑着賀束二人。
驚鴻一舞落下後,小江舟大開樓門迎客,逐一查驗賓客名帖。
守于門口的,是一衆披羅戴翠、姿容姝麗的女子。侯虞遠遠探視過,這群女子瞧着風月嬌柔的,内在可各個靈力充沛,道行不淺。
賀修棠雖仍在心下犯嘀咕,環望一圈,見除了她其餘三人各個面色淡定得很,也隻好強咽下不安,囑托侯虞萬事小心,拉拉束雲程垂绶,與他一同邁步走了。
賀修棠本還一步三回頭,但回了幾次陡然發覺束雲程可隻顧前行,生怕追不上,也就急匆匆趕着,不一會兒即沒入小江舟門後輝煌燈火。
侯虞望着二人身影漸漸消逝,方提起肘節拱了季時潛一下。
“所以我們如何潛入?你應對此地頗有了解吧。”
季時潛被她拱得身骨朝外一歪,單腳輕跳正了回來,語氣輕松:“爬上樓。找扇窗翻進去。”
侯虞聞言仰頭,看着龐然高巍,直逼雲霄近要摘月的朱樓,隻感荒唐。
可季時潛卻好似輕車熟路,他邊環掃周遭,手邊朝侯虞遞來。
不知是下意識的順勢而為,或是他無心分看,竟近似要牽起侯虞的手。
掌側觸及侯虞袖口、到一小片手背,綢緞與肌膚的冰涼驟然讓他驚醒,那要牽的動作慌促又生硬地,改換成一個撲棱撲棱的招手。
于是侯虞就看着眼前人一邊趕雞似的催着她,一邊急疾提步繞往某處。
侯虞望着季時潛身影,隻覺好笑。
她不緊不慢地綴上他,自言笑晏晏的如雲賓客間穿過,瓊樓玉宇在彌天燈火間明滅忽閃,連帶模糊她與季時潛前後交織的影子,時近時遠,時大時小,在地面化作一灘流動的燭水。
腳下甲闆踏下時會傳來咚咚一響,四下盡是人聲喧嚣。
侯虞詭異地生出一種安甯之感。
……
真怪。
不知繞行過多少雕梁畫柱,侯虞的步子終得以拉停。
偌大繁鬧的小江舟,竟真被季時潛尋着阒寂無人的一處。
侯虞輕喘着氣,四下張望,隻見樓檐逼仄間盡是沉沉烏色,燈火未能飄來此處,故隻餘寒月引曜江瀾,折來一道又一道細碎的白光。
“愣着幹嘛?”
磚瓦輕輕的幾聲碰撞,季時潛的聲音自頂上傳來。
侯虞回首,見季時潛已翻了上樓,穩然蹲立于一重檐頂,朝她投落不滿目光。
侯虞仰首打量。
季時潛所在的位置,疊兩個她估摸都夠不上。
侯虞隻覺原先那點安甯已悄然飛逝。
她皺起眉左看右看,此地并無任何适宜工具能供她使用,而更不巧,她是遐迩聞名的廢柴一根,根本不具有一跳就能翻到屋頭的超人輕功。
于是侯虞最終隻好放棄,深歎一大口氣,高舉起雙臂朝季時潛晃了晃,神色能有多嫌棄便多嫌棄。
“……”
侯虞都快舉累了,卻仍未見季時潛有絲毫動作,心下明了他這是故意晾着她戲耍呢,那小火噌地蹿上心尖,就要斂眉惡狠瞪向季時潛——
忽有寒氣侵肌。
季時潛改修邪法周身陰冷,故當他垂頭抱過來時,侯虞最先感知到的,是好似一片輕薄的冰,化流過她頸側。
他靠得并不近,或說他正格外刻意地僵直身骨,避免相貼過近。
身骨伏下陰影籠罩,壓在侯虞腰際的手雖然輕輕,但仍有施力攏緊,隔着衣料摩挲她膚肉,令侯虞自脊骨處蓦然竄起一陣麻意。
侯虞高舉的雙臂正出抵季時潛的肩關,仿佛隻要她縮手環抱,即可輕而易舉将他腦袋埋進頸窩,任由發絲、體溫與呼吸肆意交纏。
神思恍惚之際,侯虞隻覺腳下一空,再一回神,她已被抱着跳上了檐頂。
環住她的手驟然松落,懷中是冷是熱,侯虞竟一時分辨不得。
侯虞扶住樓閣外壁,清晰聽聞自己的聲音挾有卡頓:“其實我隻是想讓你拉、拉我上來。”
緘默,長久的緘默。
懸月遊移灑落清輝,侯虞隻覺死寂得連月光映照都有了響動。
她小心翼翼地擡眸探望,下一瞬,猝然和季時潛對上目光。
他的神色黑沉似鐵,看見她時,面無表情地開口,但侯虞卻覺他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你可以再跳下去,看我這次拉不拉你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