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淼正望着搖曳的蘆葦發呆。她現在坐着的這張木長椅摸着也有些年頭了。現代的廣告商喜歡在人觸碰到椅子把手的時候投放廣告,令人煩不勝煩。而這裡的長椅隻是一張質樸的椅子,這讓在現代城市待慣了的莊淼覺得倍感舒适。
他們昨天在此處沒有停留多久,褪去了晚霞的湖面依舊平靜地倒映着對岸的小樹林和天空。讓她感興趣的是,蘆葦間偶爾能見到幾隻鳥。即使是在夏爾德行政區的人工綠地,也鮮少能見除人類外的其他生物——微生物同樣除外。
這是人類改造環境的代價。在第二次大航海時代的開拓浪潮裡,人類将這些生物的基因一起帶去了他們的新家園。曾有人妄言人類對基因技術的利用已與諸神無異,但這些來自舊時代的小家夥即使有技術護航,也很難在自治地生存。它們對生活環境的要求遠比人類苛刻得多。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坐了多久。蕭翊文跟他的同事、格林斯頓大學訴訟案的代理律師齊格林德·托恩讨論案情去了。莊淼硬着頭皮留在會議室裡聽了半個小時,奈何那個房間裡每個人說的話似乎都在通用語之上疊加了一層保密術式,時不時還夾雜着些古語詞彙和諺語,實在不是一個沒有接受過法學院毒打的人能聽懂的。
或許是她坐牢的神态實在太過明顯,蕭翊文大手一揮,給她批了實際上的帶薪假,讓她自己出來随便逛逛。
一陣風掠過湖面,水波攪碎了雲團和樹林。莊淼覺得一陣寒意從褲腿裡灌了進來,這才覺出些初春應有的溫度。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夏爾德像是一個恒溫的溫室,她這十幾年已經習慣了被氣候調節系統嬌慣的生活,都有些忘了應時更衣的生活常識。
想到此處,莊淼心裡的煩悶更甚,便站起來,打算去别的地方走走。她剛轉過身,就見一個人從高等研究院主樓的方向走了過來,朝她揮了揮手。
我嗎?她指了指自己。那個人點了點頭,加快了腳步,不多時就走到了她面前。來者身高比她稍矮些,裹着件利落的駝色長風衣,黑色長發随意地紮在腦後。莊淼在自己的腦海搜索了一下,想起這位書卷氣的女士昨天也在晚宴現場,站在古道爾女士的旁邊,大概也是學校秘書處的人。
“莊淼女士?”那人試探性地問了一下,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她微微鞠躬,自我介紹道:“我是藤野奈央,蕭律師說是怕你迷路,讓我陪你逛一逛。或者你要是有什麼其他想去玩的地方,也可以跟我說,蕭律師說費用他來承擔。”
“您是學校秘書處的人吧。”莊淼客氣地和她握了握手,“我昨天見過您。”
奈央溫婉地笑了笑:“不是的,莊淼女士。我是醫學院的在讀學生。我哥哥和蕭律師是朋友,但他最近出差,不在格林斯頓,昨天就由我替他出面了。”
“這也太麻煩您了。不會耽誤您的課程嗎?”
“沒關系的。蕭律師于我和我哥哥有恩,接待你們是分内之事,今日有些開銷也萬不能由你們承擔。你有什麼想去的景點嗎?我……”
莊淼趕忙按住了她要立刻訂票的手。“别别别,你還在讀書,這種事就不用你破費了。”
奈央從善如流地關掉了通訊儀的屏幕。她倆沿着湖邊走了一段,走上了剛才莊淼所見的對岸樹林裡的林間小路。
“我在這裡學習也不過兩年,平常基本上在醫學院那一塊,也沒怎麼來過高等研究院這邊。”奈央打破了沉默,柔聲說,“格林斯頓州的遊覽手冊把高等研究院這一塊列為景點,可能就算生活再久點,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介紹。”
“這是正常的。我在夏爾德的時候經常看到開放日的遊客隊伍,那些介紹詞寫得天花亂墜的,我們天天看也習慣了。”
“我們有個民間流傳的說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據說這片樹林和湖,其實是格林斯頓大學建校時,依照首任校長簡堯的母校來建造的。”
莊淼仰頭望了一下上方高聳的樹冠,陽光透過枝葉在她們腳下的碎石路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我看這些樹的高度和圍度,歲數大概也挺長的。說不定真的可以追溯到那一位生活的時期。”
“還有種說法是,因為阿爾庫貝利空間技術實驗室搬遷到格林斯頓自治地後,簡堯校長回想起了多年前他還在母星讀高等教育時認識的一個人,于是為了紀念他們的初遇地點,複刻了這處景觀。”奈央在她身邊認真地講,“并且,我哥哥認為那個人是董靖。”
莊淼猛地轉過頭去。她甚至一瞬間沒有控制住自己流露出的驚愕表情,讓藤野奈央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嘶,等下。”莊淼吸了口冷氣,“雖然我目前還沒上過高等教育,但是在基礎教育裡的近現代史裡,董靖好像是‘十字路口’時期的人,到簡堯生活的年代,人類應該已經開始第二次大航海運動了吧?這直接差了一個斷代史時期啊!”
“嗯……好像是這樣沒錯。”奈央聲音小了幾分,弱弱地解釋:“沒有别的意思……我哥哥學的是數學,他最崇拜董博士了。我學醫學,自然會對研發了遠星際航行維生系統的簡堯博士更親切些。況且,這兩位都是為人類步入星海的技術進步作出了卓越貢獻的偉大科學家……”
“我懂,這隻是個笑話。”莊淼一臉了然的表情,“剛才是我激動了。我突然想起來,這兩位的出生年份也不過才差了十幾年而已。萬一你們講的野史是真的呢?再跟我講講吧。我聽說格林斯頓大學畢業的學生,絕大部分都崇敬你們的初代校長。”
這下反倒讓奈央不好意思了起來。她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眼神卻下意識地飄向了湖對岸的那座雕塑。現在陽光正好,雕塑表面泛着暖調的光,耀眼但不刺眼。
簡堯的雕塑所使用的金屬本用來鑄造遠星際航船的龍骨,不是常規雕塑手段可以處理的。據說作者當時甚至去交通制造巨頭海和那裡借調了專門的設備,一點點從微觀層面上雕出了這尊塑像。每逢格林斯頓大學的校慶日,這尊雕像周圍都會擺滿用橄榄枝編成的蛇杖。不僅是理學和工學的學生崇敬這位校長,就連人文社科的學生們也會來湊這個熱鬧。
在那個打着“永恒的幸福”的名号囚禁人類思想的時代,為了避免重蹈“亞伯拉罕”之母董靖被政治迫害的悲劇,以簡堯為首的科學研究者用手上的專利技術逼迫聯合政府承認了《學術自治權利聯合宣言》,立法保留科學研究這塊自留地。人文社科的學者們也借此蔭庇,在舊時代的焚書坑儒中幸存了下來。正因如此,簡堯才被奉為“學術自由”的保護神。
盡管奈央的腦子裡一瞬冒出了很多關于偶像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小故事,她斟酌片刻,還是選擇繞開這個倒黴話題。“您剛才說您還沒上高等教育?我覺得您對曆史的了解比我們多多了。……這個問題會不會讓您感覺到冒犯?如果會的話,您不回答也可以的。”
“是啊。”莊淼坦誠地回答,“沒錢上,就先來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