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庭認為,盡管各州立法機關不得傷害契約中的最初義務,但州立法機關同樣有權在訂立特許狀時保留某些必要的特權,允許其在特定情況下基于公共利益考量修改或修正契約,以在特定情況下控制法人超越固有合法權利之行為的權力。
——摘錄自《格林斯頓大學訴戈塞·艾薩克案協同意見書》
新曆144年4月20日,标準時上午10點。蕭翊文作為格林斯頓大學方的委托律師出庭,而他身邊的空座,則屬于因事提前返回格林斯頓州的齊格林德·托恩。艾薩克方的代理律師南希·加菲爾德沒有了往日豐富的表情,律師席一片安靜。
當法警宣布肅靜後,九位大法官依次在審判席上落座。坐于首席的馬歇爾清了清嗓,但沒有發言,而是轉過頭去,看向安托萬·讓-雅克大法官。這位出身羅蘭州的前法學學者被任命時曾是靳理之前最年輕的大法官,如今正值壯年,連發色都顯得年富力強,一頭深褐色的長發規矩地束在身後。他施施然站了起來,翻開了身前的卷宗,開始宣讀判決:“我現在代表聯邦最高法院,宣讀本庭對15号案件,‘格林斯頓大學訴戈塞·艾薩克案’的判決。”
“在本案中,本庭審理了來自格林斯頓州最高法院的上訴狀,這是在該州法院提起的一例侵犯私有财産之訴,在該訴訟中,原告主張格林斯頓州于143年4月22日通過的第68号法案未經同意,錯誤地擅自更改了其與格林斯頓自治地政府的契約,侵害了契約義務,并主張該法案違憲且無效。雙方的契約已持續五百年,本庭認為,這是對這一契約全面且完整的認可。因此,本庭認定被告不得否認這一契約的效力,且不允許該契約任何一方越過其中規定,侵犯另一方的财産權利。判決确認。”
他頓了頓,又道:“本庭判決,除本人——安托萬·讓-雅克大法官撰寫的多數意見外,還附有一份由靳理大法官撰寫的協同意見書。接下來我将宣讀多數意見,由包括馬歇爾首席大法官閣下、本人、路易斯安娜·蘭金、林敬清、阿米爾·拉吉普特和靳理六位大法官附議。靳理大法官在此之外有補充觀點,因此單獨附上協同意見書。”
協同意見獨立于多數意見之外,不同于表達反對之聲的反對意見,或是缺乏明确共識的複數意見,協同意見本身代表着“贊同”裡的不同聲音——可能是補充觀點、有不同理由,亦或是表達大法官本人的個人見解。無論哪種,都代表着撰寫協同意見的大法官本人認為其中的内容是未涵蓋在多數意見裡但又值得關切的。
蕭翊文忽覺有趣,睨了一眼左前方的末席。資曆最淺的守門人依舊是那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隻是稍稍向安托萬的方向側頭,做出了一副正在認真聽同事講話的派頭。或許是勝局已定,蕭律師的精神松弛了些,聽安托萬那抵攏倒拐的羅蘭口音通用語都順耳不少,連帶着對某位大法官半假不真的敬意也出現了裂痕——他的目光不經意落在了靜如死物的契約對象身上,開始頗為大膽地在腦子裡描摹對方的輪廓。
在純粹的權力網絡裡外貌僅是一種資源,因而對上位者外貌的評判被視為一種不尊重的體現。然而,既然是資源,自然能被用來交換……亦或是壓榨。可貴為大法官,靳理竟同意将其作為交換的籌碼,這件事情本就匪夷所思。雖有對靳理理念和手段的質疑,蕭翊文仍覺得花瓶一詞的評價恰如其分,客觀上的美麗、主觀上的易碎,以及夾帶了個人感情色彩的空無一物。
他眯起眼,食指不自覺敲了敲自己的手背,嘴角勾起了一個略顯不懷好意的笑。
*
格林斯頓大學訴訟案的勝訴讓格林斯頓大學的學生頗為振奮,他們自發在學校裡組織了各式各樣的活動以表慶賀。而校董顯然也揚眉吐氣了一把,飛速通過了戈塞·艾薩克的免職決定,選擇了幾位頗具聲望、又有才情和逸緻應付瑣碎行政事務的校友進入校長的候選名單,隻待後續抉出一位适宜之人,走馬上任,以挽學校裡此前低迷的士氣。
作為後期才加入團隊的律師,蕭翊文以自己事務繁忙為由婉拒了古道爾請他回校赴宴的邀請,将成為優秀校友的榮譽連帶之後半年在學校各大公開場合當吉祥物的殊榮讓給了駐地就在格林斯頓的齊格林德。他抽空去見了一趟道爾頓郵報主編道格斯,把自己即将啟程去基夫羅什的行程排得滿滿當當。
在離開夏爾德前,他尚有一個承諾需要兌現。于是,在貝特朗的夜幕降臨後,蕭翊文召了輛車,帶着滿懷期待的萊文和兩眼放空的莊淼直奔城郊的一片住宅區去。
誠然,莊女士對自己上司在社交關系裡的靈活性深有感觸,但年紀僅有上司一半的她還沒修煉成善言惡語轉眼都能抛之腦後的本事。她一沒想到此人居然有靳理大法官的聯系方式(天知道他怎麼搞到的),二沒想到蕭翊文要和那位閣下見一面的意思是直奔對方宅邸,這讓她不禁懷疑這是否是一場單方面的突然襲擊。
隔壁的實習生并不知道自己兩位老師之間的恩恩怨怨。萊文·伯倫抱着一隻包裝好的方箱,正貼着車窗出神地看着窗外密布的空路網。他這份禮物倒是神神秘秘的,也沒讓其他人碰過。
靳理在夏爾德的住址選在了西北城郊的一片住宅區。這裡住的多是在行政特區工作的行政人員,他們并不受高級官僚那套“提名并通過”的規矩束縛,在工作多年後選擇在這裡安了家。比起時來時走的高級官僚、議員和他們的幕僚,這些官僚才是這顆政治心髒永不停歇的血液。而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終身任職,某種意義上也與他們無異。
靳理的宅邸從外觀上并無特色。倘若不是編号無誤,且院子四周的圍欄上閃着不妙的光,警告路人此處安裝了防衛系統,乍一看這棟低層獨棟似乎與未售出的樣闆間無異,都有一種缺乏生活氣息的沉寂。
蕭翊文按響了門口的門鈴,任由安全系統掃描了自己的生物信息。不多時,房門開了。靳理拍了拍手,院門滑開,小路兩側的燈依次亮起,照亮了院内的物事。草坪植被的分布和修理幾乎與展出的樣闆間一模一樣,可想而知大概用的是同一套庭院照料程序——甚至可能從入住起主人就沒有想過替換它的程序。
“晚上好,靳理大法官閣下。”蕭翊文看似禮貌道,“在您的非工作時間打擾您,實在抱歉。”
萊文将他半真不假的客套當了真,急忙道:“教授,是我在離開夏爾德前想給您送份禮物,才……”
靳理擡手制止了他倆無意義的包攬責任。他對蕭翊文隻是如常點頭回應,但目光落在自己學生身上時卻柔和了幾分。靳理側身讓了路,說:“進來吧。”
蕭翊文不動聲色地朝莊淼使了個眼色,也沒跟着進去的意思,笑道:“閣下住處也是選的上風上水之地,我在外面透口氣,就先不勞煩靳大法官閣下了。”
萊文有些猶豫地瞅了他一眼,便小心翼翼地踏進了屋。房間裡有些昏暗,四壁塗裝皆是黑色,玄關地面鋪着深色木材,牆根處的燈帶泛着昏黃的暖光,映亮了通往客廳的路。盡頭是一面落地窗,此時也拉着薄紗窗簾,花園的燈幽幽地透進屋内,在地面落下斑駁的色塊。
在卸掉那身頗為寬大的紅領法官袍後,常服的靳理似乎又恢複了萊文記憶裡對自己老師的印象——衣服細節永遠一絲不苟,在修身的正裝襯托下略顯消瘦,姿态優雅筆挺,哪怕是在寫闆書時腰背也端正如松。
他的憲法學多數時候得通過投影授課,但在空閑時他也會堅持坐一天的遠航船從秦華來到道爾頓給他們線下講課。在法官的本職工作之外,課上的靳理氣質與在學院裡耕耘多年的學者無異。雖然頂了張和同學們差不多年紀的臉,他的行為舉止卻透着些古典的韻味,還有不少老派的習慣——比如在可以腦控輸入文字的年代堅持手寫文件、初稿和闆書。他的語言習慣也帶着些老一輩人的嚴謹,明明詞句頗長,但理解起來卻并無壓力。
法學生們通常稱法學院的授課方式是蘇格拉底式追問,主打一個窮追猛打、锲而不舍,直教人火冒三丈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為止。教授們常常樂于贊揚那些能在這番逼迫之下仍能保持風度甚至有出色表現的學生,并認為他們能在未來正式成為律師後在庭辯上有不錯的表現。然而,在追問之後,有些教授并不會告訴你“答案”——甚至是他們自己的觀點。
萊文從自己家鄉的卡蘭丹大學文學院申請上道爾頓法學院,選擇這所法學院時也是抱着試試看的心理。相比起相當看重實踐的格林斯頓或是州外招生較少的羅蘭二大,道爾頓對擅長文書和理論的州外學生更友好一些。盡管如此,在上一年級後,不擅長言語交鋒的他仍會時常被教授們逼得有些窘迫。而在課堂上的表現直接決定了教授們對學生的印象,間接決定了他在未來的機會和資源。
靳理的課堂鮮少有這種壓力測試,唯二稱得上壓力的是他在講解案例時偶爾會抽人起來背憲法及其修正案條文和要在期末寫一篇篇幅頗長的案例分析,這是他第一節課就會說明白的要求。他會提問,但在學生回答之後也會給出自己的觀點和分析,盡管他常說這并非絕對,因為“憲法在不同時代有其不同面貌,在不同的群體眼中亦是如此”。或許如此,靳理的課意外地受歡迎,他的現場授課有時甚至會有其他年級和校外的人來聽。
在靳理第二次現場授課後,見這位教授性格相對溫和,備受打擊的萊文鼓起勇氣問了他一個問題。
“靳理教授,很抱歉耽誤您的時間。”他謹慎地措辭,輕聲道:“我很喜歡您的課,不知可否請教您一個有些冒昧的問題?”
年輕的教授點點頭。“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