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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重逢固然驚喜非常,楚留香卻也沒忘了正事。
那五具屍體的慘狀帶來的陰影始終壓在他心下,五條人命的重量也令他無法抛開與友人完全放松叙舊。
楚留香并不懷疑那血海浮屍與無花有關,但還是有些好奇無花深夜出現在此處的原因,以及他在此處是否見到什麼可疑之人。
他對無花向來無需拐彎抹角,無花也回答地直接了當。
“我在等一個人。”
“你與人有約在此?那是誰?”楚留香立刻警覺追問道。
無花看着楚留香。
一雙狹長的白狐眼眸在深沉的夜色中顯得些微幽暗,黑白分明的眼瞳眨也不眨地直直凝視着楚留香的眼睛。
這是無花看人時的習慣。
但向來很少有人能在他這樣過于直白認真的注視下不進行躲閃。
這既是難以抵擋那盛極的容光所攝,亦是因為那雙眼眸實在清明洞徹,令人隻覺心中所思所想都無所遁形。
楚留香就是那個少有的人,但此時一顆心也不禁提了起來。
“貧僧等的人已經到了。”
無花突然看着楚留香又是淡淡一笑,原有些緊張的氣氛便跟着立時一松,“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楚留香聞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看來大師修為着實高深莫測,竟是算到你我相見的時機了。”
他與無花有沒有約,自己自然最清楚。
楚留香沒多想,隻心中暗笑道,這向來不打诳語的和尚,今日怎麼這般有興緻玩笑捉弄起他來了。
可無花神态卻并無玩笑之意,認真道,“江湖上有緣則聚,無緣則散,無花與香帥會面自然也是有緣分推動。”
楚留香被他一本正經的口吻說的又是無奈失笑。
他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大師的意思是說我們不約而同相聚在此處,是好友間冥冥之中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緣分啊。”
無花看着他,淡笑不語。
可見他沒有否認這本是調侃的話,楚留香卻陡然十分高興起來了。
盡管兩人相識隻有數年,但與無花在一處時總是令楚留香心情格外愉悅暢快,這着實是個令人見之忘憂的神仙人物。
從第一次見面,他便對無花油然而生一見如故之感。
他對無花方才說的話也并非玩笑。
當第一眼見到無花時,被那宛如瑤林瓊樹般風神高澈的少年僧人驚鴻一瞥,楚留香便冥冥之中感到一種命運牽引。
他那時腦海裡就隻有一個想法。
這般人物,若不與之結識為友,實是人生大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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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終于肯從水裡上來。
他渾身濕漉漉地曲着一隻腿坐在小舟船尾,無花的身旁,姿态随意而放松,發上、衣上還不斷往下滴着水珠。
他沒在意,無花也沒在意。
楚留香自然而然和無花說起海上浮屍一事,眼下既然從無花這裡找不到線索,他也不覺遺憾。
無花亦是難得的聰明人,或許能看出其中有什麼蹊跷。
無花靜靜聽了這手段兇殘的血案後,反應并沒有多麼強烈,比如作出常人會有的震驚憤慨或是歎息傷懷之色。
楚留香也不覺得奇怪。
他印象裡,或者說江湖上所有見過無花的人都知道,南少林的七絕妙僧天性清心寡欲,淡薄無求,無念無執,生就一顆菩提心,發無上正等正覺之心。
上求佛道、下化衆生。
他的眼神似乎永遠是清冷淡漠的、理智冷靜的,他眼中能見天地、見衆生,對世間萬物都懷有一視同仁地悲憫。
但人人該有的七情六欲卻淡地可怕,幾近于無。
在他身上,神性竟是遠遠大過人性。
為此不僅是少林寺還有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私下裡認定這位少年高僧定非凡人俗胎,将他視為神佛轉世。
在楚留香眼中,明月清輝下無花那張從容貌便顯見異于常人的面龐越發有清極豔極之美,更顯現出一種淡漠而悲憫的神情。
他輕聲念了一聲佛号。
清寒的眸光投注在遠處的海面上,似是在看楚留香遊來的方向,也是那些屍體如今所在之處,又像是更遠之處。
他道,“這一曲倒也适逢其會了。”
楚留香回想起方才在水下聽到的那曲琴音裡的淨化解脫之意和其中隐約的伽藍禅韻,不必無花解釋,便已恍然。
“原來那是超度之音。”
楚留香歎息一聲,“倒也真是巧了,莫非你這和尚還真能掐會算不成?怎麼突然譜了這樣一首曲?”
無花垂眸低眉。
清冷淡漠的眉眼間,額心紅痣法相莊嚴,那種天生地端坐蓮台的菩薩像般慈悲而淡漠的神性越發顯露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