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靈給楚留香倒了一杯茶,又給無花添上。
他突然插口笑道,“楚兄,我們兩個與無花大師下棋注定是輸,結果已定,一點懸念都無,倒不如我們兩個來比較一番?”
“正好我已備下好酒,就以那些酒為彩頭如何?”
楚留香聞言挑眉,神情揶揄。
“你倒是打地好算盤,那酒本就是你為我備好的,你竟還想從我這兒赢回去不成?如此小氣?”
南宮靈哈哈大笑,“楚兄若赢了,便是楚兄做東請我們喝,我若赢了,一樣請楚兄與無花大師喝。”
說起來他們兩人在一起時倒真沒下過棋,楚留香盡管對和無花下棋更感興趣,但也沒有拒絕。
無花的棋下到一半,但也不介意。
他眸光在棋盤上多看了兩眼,似是在将現在這副殘局記下,然後他本要将棋盤上的棋子清了,楚留香卻攔下了他的動作。
他想,畢竟這副殘局也是無花擺了許久的。
楚留香揉了揉肚子,對南宮靈笑道,
“我肚裡的酒蟲聽見你說了一個酒字後便一直在叫喚了,我們索性就借着無花這副殘局下,也早些叫我能喝上你的好酒。”
南宮靈聞言也答應下來。
于是兩人就直接分别執黑白下了起來。
此時無花的殘局上黑子正大片大片地圍困了白子,顯而易見地占了上風。
南宮靈自知棋藝不精,選了黑子,楚留香執白。
兩人開始接着下之後,果然穩占上風的黑子還是将白子圍追堵截,逼得步步後退。
南宮靈嘴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下意識擡眼看向了對面,看的卻不是作為他對手的楚留香,而是他身側旁觀的無花。
無花神情淡然,絲毫不動聲色。
南宮靈見此,英俊到鋒芒畢露的眉眼間的些微得意之情頓時消散下去,嘴角又有些失望地耷拉了下去。
他對下棋這種事本就不感興趣,見接下來勝局已定,越發心不在焉,倒是要輸的楚留香越下越專注,眼中的興味越來越濃厚。
白子不斷被黑子吃掉,面積越來越小。
就在南宮靈的輕忽裡,竟不知怎地,被圍地已是退無可退的白子竟突然置之死地而後生。
接下來,局勢完全逆轉。
白子不斷吃掉黑子,面積越來越大,與之相反的本穩占上風,一片大好局面的白子被逐個擊破,直至徹底陷入敗局。
哪怕後面南宮靈用上了十分的專注,越下越慢,在壓力下額角都冒出了些微汗珠。
但勝負終于還是定了,他輸了。
輸了後,南宮靈仍是下意識最先看向了對面的無花。
就見他仍是那般風輕雲淡的神情,既不為楚留香赢了而感到高興,也不為南宮靈輸了而感到失望。
無喜無嗔,亦是不在意。
木幾下,南宮靈拿着棋子的手漸漸收緊握成拳,一股酸澀的情緒從悶堵的胸口湧到他眼眶,眼角有些微泛紅。
南宮靈低下頭,開始收拾棋盤上的棋子。
楚留香注意到了他方才看無花的一眼,心下正感到些許異樣,南宮靈這一低頭倒是正好避開了他探究的目光。
楚留香知道南宮靈性情有些争強好勝,擔心他年輕氣盛,輸了面子挂不住不高興,正要說兩句玩笑話緩和氣氛。
南宮靈卻一邊收拾棋子,一邊已開口笑道,“楚兄棋藝高超,小弟甘拜下風,是我不自量力了,這就把好酒奉上。”
說完他擡起頭,笑容爽朗,臉上一絲氣惱的神情也無。
“方才楚兄的那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破局之法實在高明,小弟佩服佩服。”
楚留香放下心去,卻又搖頭道,“那你就佩服錯人了,高明的啊,其實另有其人呢~”
他笑看向身側的無花,多情的眼眸明亮,滿是贊歎。
“這副殘局其實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走向,我隻是按照布局之人的意願走罷了,所以布局之人才是真正高明。”
南宮靈到底不是真蠢笨。
他方才親自一個一個棋子和楚留香下的棋,楚留香看出來的東西,現下經他提醒再回想起來,也發現了那種被推着走的感覺。
真正高明的棋手,走一步看十步。
如無花這般的,這局棋執黑白的又都是他,隻怕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局棋從頭到尾要有什麼樣的走向了。
知道之後,南宮靈還是很有些郁悶。
他看向無花,臉上雖是笑着,卻道,“你們兩個都是聰明人,獨我一個蠢笨,無花大師幹看着竟也不提點我一二。”
無花看他一眼,淡淡道,“觀棋不語真君子,我從前告訴過你了,我本想自己解決,是你自己非要入局下這盤棋。”
聰敏如楚留香立刻聽出了兩人看似平和的你一言我一語下似乎綿裡藏針的火藥味,他看了一眼無花,正想開口緩解氣氛。
無花說完卻也看向了楚留香,兩人雙眸正好對上。
他啟唇輕輕道,“我可同樣沒有提醒香帥。”
說這話時,無花原本清冷的一雙白狐般的眼眸裡含了笑。
這笑裡似乎又夾雜着若有似無的意味深長。
明澈的眼波化作潋滟春水又更添了暗流湧動地深沉,那狹長上翹的眼角天生一抹薄紅,此時猶如一把細小的鈎子般勾魂攝魄。
令人情不自禁被吸引,想要湊近一些探究一二。
色授魂與,神魂颠倒。
廳堂的燭火到底不如明亮的日光。
無花此時側臉對着楚留香,少年僧人的身影有一半被陰影籠罩着,詭谲的黑暗爬上雪白的僧衣,亦正亦邪。
這一瞬間,那原本聖潔的佛似乎走下了神壇。
楚留香失神地看着身側無花近在咫尺的那張雄雌莫辯的面龐映在光明與黑暗之間,紅绮如花,妖顔若玉,額間的朱砂痣靡麗到極緻。
殷紅如血。
美麗到介于神聖與妖魔之間。
幾乎空白的腦海裡莫名恍惚想起了一段話。
那日他尋找線索時找到孫學圃,這個被人殘忍地挖去雙眼以至于無以為生的畫師口中依然對害他至此的兇手盛贊不已。
“不錯,她的确是美麗的。
我一生中見過的美人雖多,但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及得上她。
别人的美麗最多使你眼花,但她的美麗卻可使你發瘋,使你甯可犧牲一切,甚至不惜犧牲生命,隻為求得她對你一笑。”
那時楚留香在心中暗歎。
“若是太美麗了,有時的确也會變得可怕的,但我卻為何總是遇不着一個美麗得能令我害怕的女子?”
楚留香口中的害怕并不是真的恐懼。
他真正害怕的,是在孫學圃身上看到的那種無法自控、被瘋狂吸引的感覺,引以為傲的理智與冷靜再也無法發揮作用,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現在,楚留香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他想,孫學圃倒也并非虛言,看無花才知,明明不是女子,但這兼具神異與魔性的美麗竟不得不令他害怕,也令他……
想到此處,楚留香猛然打住,竟不敢再往下想。
理智回歸,驟然清醒。
他在心中暗暗唾棄自己,楚留香啊楚留香,枉你向來自诩君子,風流卻不下流,怎能在心中對好友如此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