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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無花帶着司徒靜離開這座郊外的莊子。
李玉函與柳無眉夫婦都特意來送他們,臨走前柳無眉還拉着司徒靜的手依依不舍。
她溫柔地歎息,“好妹妹,我沒什麼親近的閨中友人,常日裡都沒個人說些悄悄話,你來這些日子可叫我快活許多。”
她是個弱柳扶風的病美人,話說完又掩唇咳了好幾聲。
那邊在和無花說話的李玉函聽見了。
立馬就焦急地走過來,一疊聲就叫着要讓丫鬟來扶着她進去。
口吻很是擔心道,“你既然身體不好,又何必非要出來,早就叫你在房裡歇着便是,我自己一個人來送無花就好。”
柳無眉淡淡一笑,“隻是老毛病罷了。”
她話是這麼說,但略顯蒼白的臉龐還是令人擔心,尤其她愛穿白衣,一身白襯得她病容更無血色。
同時也更顯現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淡漠氣質。
司徒靜關切地看了她好幾眼。
後來不知怎麼的,看看柳無眉,又看看漠然玉立一旁的無花。
一襲白衣。
宛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遺世獨立。
四人沒有再絮語太多。
無花和司徒靜登上了馬車,柳無眉和李玉函也同樣如此。
他們夫婦倆要回蘇州虎丘的擁翠山莊了。
這處小小的莊子不過是擁翠山莊衆多房産之一罷了,本來無花隻是借地方讓司徒靜暫住而已,他們夫婦得知後特意也住了過來。
司徒靜坐在馬車裡。
目光透過打開的車窗就看到李玉函正滿臉關懷地指揮着丫鬟扶柳無眉登上馬車,口中還一邊囑咐着要小心一些。
她看着這一幕。
既覺溫馨,似乎又有些莫名地古怪。
但思來想去,又想不通。
最後這天真的姑娘隻能對坐在對面的無花感歎一聲,“李公子和柳姐姐的感情真好,夫妻二人都對彼此關懷備至。”
無花淡淡看了司徒靜一眼,不置可否。
司徒靜似乎還有些話想說,但又顧忌着什麼。
直到兩方的馬車背道而馳,漸行漸遠,她偷眼看看對面已經閉上眼指尖轉動着菩提子,似乎又要默念經文的無花。
忽然輕不可聞道,“無花大師,之前在門口你和柳姐姐站在一處的時候,我才發現……你和她似乎有些相像啊……”
司徒靜心想,這或許是巧合。
可她雖然自出生便生活在遠離人世之處,頗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但在有些事情上确實又有一種莫名敏銳的直覺。
比如此前對自己身世的懷疑,因而有了她與無花的交易。
又比如方才的那一瞬間。
當柳無眉與無花站在一處。
明明兩人離地并不近,之間還隔着她與李玉函,甚至他們沒有說一句話,連一個眼神都沒有交彙。
但同樣的一襲白衣無暇,同樣的一身淡漠出塵的氣質。
還是令司徒靜察覺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
這種關聯或許不一定是雙向的。
因為,司徒靜悄悄在心中将兩人暗自比較一番。
單看柳無眉不覺有什麼,但一旦她與無花站在一處,就能發現她身上那種輕飄飄的淡漠似乎有些太過刻意了。
就像拙劣的模仿。
隻有其形而遠遠沒有無花身上由内而外的神韻與風骨。
司徒靜在心中亂七八糟地想着這些事。
她實在不願意以惡意的心态去揣度對她很是溫柔體貼的柳姐姐,可她又确實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某種異常。
令她無法忽略,無法不在意。
可她對無花說出來後是想要從他口中得到一個什麼樣的答案呢?她也同樣說不清道不明。
司徒靜心緒不甯。
但等她久等不到回應,終于忍不住擡頭時。
卻正好對視上無花正定定注視着她的一雙白狐眸。
他這雙眼眸實在美麗至極。
狹長妩媚,像是狐狸眼睛的形狀,甚至美麗到有種魔性般的誘惑與吸引力。
若是生在其他任何人臉上,定然都被視為禍國殃民的美人。
偏偏生在了一個和尚臉上,偏偏這個和尚是無花。
美極,亦清極。
于是在這雙本該美到魔性的白狐眸尋找不到任何世俗的欲望。
幹淨、清澈、思無邪。
佛門大乘佛教中核心概念的“緣起性空”四字,在無花身上可謂是體現地淋漓盡緻。
一心作萬有,萬有皆是空,無我執,無法執。
他實在天生便具佛性,有慧根。
但空無一物的眼睛豈不可怕?
是人都有欲望。
便是遁入空門修行多年的高僧大德也不能說自己已能四大皆空,完全戒除貪嗔癡三毒,六根清淨。
因此,沒有欲望的根本就不能是人。
便是最低等的動物,都有本能的飽食和繁殖的欲望。
真正無心的隻有花草木石。
因此當一雙本該雕刻在木偶石像上的眼睛卻出現在活生生的人身上,那種異常到極緻的非人感又豈不令人敬畏令人恐懼?
無花大師的一雙佛眼能夠透過欲望的法相看到人的真如本性。
江湖上許多見過他的人私下都如此傳聞。
司徒靜并不知道這個傳聞。
但此時她坐在無花面前,竟有一種自己在他面前是完全是透明狀态的感覺,仿佛他比她自己都更清楚透徹地知曉她心中所想。
面對無花,司徒靜心中第一次生出懼意。
其實她本沒什麼可怕的,畢竟如她這般心性單純善良的女孩子心中也沒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就連不好的念頭都沒有。
她方才問無花的這件事,其實也不是出于嫉妒。
她隻是感到了異常,好奇便想得到解答,如果非要說原因的話,隻是一個春心萌動的少女想要更了解神秘的心上人一些。
司徒靜想要大膽地探究。
但當她才稍稍看到無花本質的冰山一角,便不由感到畏懼。
因為人性本就如此。
即便是沒有秘密的人也恐懼有人能看透自己内心的秘密。
這段時間因為他們之間的交易,他們像是共同保存着一個秘密。
司徒靜曾以為她已離他很近,但現在她終于明白了。
他們之間隔着的距離,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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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花定定地看了司徒靜一會兒。
在她低下頭去不敢再與他對視後,就淡淡垂眼收回了視線。
方才對視的幾瞬于司徒靜而言度秒如年。
可顯然對于無花而言隻是随意地注視,盡管這注視裡帶上了幾分認真,但仍是漫不經心的。
沒有人知道他在看司徒靜時在想什麼,目的又是什麼。
或許他是看出了這少女對他明顯的愛慕之心。
想要借此不着痕迹地逼她退卻。
或許他是在警告她不要随口将一些不該說的話宣之于口,畢竟她的處境已然在危險的邊緣而不自知。
或許,他隻是在為這個天真的姑娘能如此敏銳而驚訝。
也有可能,他是因為即将與她談到的話題。
更有可能他什麼也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