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時天楓十四郎直接以身接下第三掌。
天峰大師哪裡還看不出他心有死志,他扶對方到自己禅房,想要為對方療傷,天楓十四郎卻對他道出了這一段傷心事。
然後他又說自己的兩個孩子現在就在門外。
當時天峰大師真是被驚了一下。
他扶對方進門的時候,這院子裡還沒有任何人,那必然不是天楓十四郎提前将兩個孩子放在這裡。
兩個孩子進了門。
一個才三四歲大的男孩,抱着襁褓中的弟弟。
男孩雖然幼小。
但抱着弟弟的動作熟練,行走之間亦十分沉穩。
當天峰大師看清這孩子模樣時,又是一驚。
不僅是因為這小小孩童生了一副堪稱驚世絕俗的靈秀容貌,還因為這孩子神情并無絲毫稚子之懵懂。
尤其一雙白狐眼眼底一片冷靜漠然。
即便他的親生父親就重傷躺在面前,卻無任何擔憂乃至動容。
天峰大師當時莫名就有了一個肯定的想法。
無需他人幫忙,定是這年幼的孩子自己抱着弟弟一路避開寺中其他僧人,并準确在第一次來的寺廟裡找到了他的禅房。
天峰大師已料想到天楓十四郎托孤之意。
他一見這孩子便為之奇異,不禁問他,“孩子,你可知你父帶你此來為何?”
那孩子便沉靜點頭,“我知。”
天峰大師又問,“既然知曉,為何不勸你父親活下來?”
孩子看了一眼重傷虛弱躺在榻上的父親。
父子兩人對視一眼,天楓十四郎對孩子微微笑了一下,像是知道他即将要說什麼并在鼓勵他說出來。
孩子便輕輕道,“生于人世之痛苦已甚于死,生與死有何不同?人世與地獄又有何異?父親求仁得仁,我為何要勸?”
天峰大師聞聽此言,大受震動。
又追問道,“可倘若不勸阻,你就要失去你的父親了。”
孩子則淡淡道,“因緣聚散,本屬常事,父母之緣亦是如此,既已緣盡,何必執着?”
“我雖不願父親離我而去,但既然這是父親心之所願,又何必因我令他勉強苟活于世煎熬,不如成全。”
他說的極為平靜,無悲無喜。
可眼底卻有點點淚光浮現,淚珠滑落在地上,孩子低頭看着地上的水痕,擡頭眼中卻是茫然,竟不知自己為何會落淚。
天峰大師當時幾乎是驚愕至極地看着這孩子。
他看得出這孩子并非冷血殘酷,隻是天性淡漠,無欲無執,且不過短短幾句話便道盡佛家緣起性空與因果關系的本質。
“如此有佛性,有慧根的孩子。”
楚留香聽到此處,不禁笑道,“大師想來十分見獵心喜。”
天峰大師卻又搖頭,“老僧當時心中其實多是擔憂。”
這孩子異于常人,顯而易見。
且天生無心無情,他又實在太過聰慧,知道的太多又看的太透,最後眼裡反而空無一物,沒有善惡之分,也沒有正邪之辨。
世間衆生萬物于他而言,都是一視同仁。
救人與殺人對他并無區别。
這樣的人。
日後不是濟世的神佛,就是為禍天下的魔頭。
天峰大師既然遇見了這孩子,這便是他們之間的緣分。
他如何能置之不理?
楚留香歎息,“看來這孩子可能辜負了大師的教導。”
天峰大師又一次搖頭否認了。
德高望重的老僧淡淡一笑,很肯定地道,“沒有。”
★
愛恨情仇,本就是世上最令人歎息之事。
這一段既哀豔又悲壯的故事,自一個沉靜如佛的高僧口中說出來,更充滿了一種窒息的沉痛與神秘。
在楚留香與天峰大師交談之時。
無花始終靜靜地坐在那裡,面上絕沒有絲毫表情。
他看來就像是個完完全全置身于事外的人。
天峰大師所叙說的這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沒有絲毫關系,那故事裡的孩子,仿佛也不是他自己。
故事聽完,楚留香向天峰大師告辭。
不過臨走之前,他笑道,“在下要借您的弟子一會兒,有些話晚輩想單獨和無花談談。”
天峰大師看他一眼,緩緩道,“你們去吧。”
從始至終,天峰大師都沒有問楚留香為什麼要聽這個故事。
這個睿智的老僧像是已明了一切。
無花也沒有問。
隻是起身,然後鄭重而恭敬地向天峰大師行了一禮。
“師父,弟子去了。”
話畢。
無花抱起置于一旁的琴,便沒有一絲猶豫與眷戀地轉身離開,竹簾掀起又落下,遮掩住這少年僧人風姿絕俗的背影。
就在他即将遠去之時。
“識心見性,本性是佛,離性無别佛。”
“無上菩提,須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一刹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天峰大師的聲音聽來似忽然蒼老許多。
“于這一點而言,你天生便有菩提心,清楚自己的本性,且從不違背本性而為,這很好,很好。”
他又道,“去吧,去吧,莫要回頭。”
無花果真沒有回頭。
神色如常般平靜擡步離開,沒有絲毫動搖。
★
楚留香與無花并肩而行。
兩人誰也沒說要去哪裡,但都是往後山方向而去。
現下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弟子們都已到了休息的時間,寺中一片寂靜。
偶爾能見一兩個弟子路過。
見到無花都很是尊敬地雙手合十行禮問好,“無花師兄。”
無花是首座弟子。
盡管他比起待在寺廟裡更喜歡到處尋師訪友,求法悟證,雲遊四方,做個雲水僧,當然這也是禅僧傳統的一種修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