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在寺中的時間不多,卻仍是人人敬服。
後山的道路很窄,朦胧的星光,映着道旁的木葉。
遠離了禅院寺廟所在,四周更安靜了。
兩人一路始終保持着沉默。
這在他們之間也是很難得的,無花雖寡言少語,但楚留香的性子卻是沉悶不起來,更何況他總有許多話喜歡與無花分享。
“天峰大師實在很看重你,也很信任你,寺中弟子們亦尊敬你這位師兄,他們都很好,是嗎?”
靜默之中,楚留香忽然這般道。
無花颔首,“他們确實都很好。”
“我以為你并不會喜歡寺中群居死闆的生活,所以才常年在外,才不願意成為少林南支下一任掌門,總不會這也是僞裝的?”
“的确不喜歡,也稱不上讨厭。”
楚留香輕輕笑了起來,這笑容裡卻并無愉悅之意,“是,其實無論什麼樣的生活你都能适應,因為你并不真的在意。”
“我與你相識數年,談笑結交,我曾以為我們互為知己。”
“可我仍無法确定你是否真的在意我這個朋友,就像我無法确定你是否真的在意南宮靈這個兄弟。”
無花沉默了許久。
晚間山林裡的水霧開始濃郁起來,晚秋時的山風中已帶來冬天的信訊,單薄的僧衣不可避免地浸潤上些許寒意。
“我一向認為,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莫去強求,我并不喜歡強行去改變他人的命運,歸根究底,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而我尊重他的選擇。”
楚留香忽然轉頭,雙眸深邃而專注地凝視着無花。
“無花,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我想,這恐怕會是我這一生最好奇卻最難解開的謎題。”
他本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人。
無花實則表裡不一,并不是表面那樣淡漠出塵,無欲無求的聖僧,他或許内心充滿權力的欲望,充滿了複仇的渴望。
天楓十四郎不惜性命将他們兄弟兩人一個送入少林,一個送入丐幫,或許正是要他們長大後執掌這中原兩大門派。
無花的所為正是在完成父親昔日的遺願。
可是,天峰大師竟沒有死。
這一個環節出了錯,于是楚留香原本設想的那些猜測都開始變得不再那麼合理。
就是在那一個瞬間。
楚留香原本心中對無花生出的警惕與揣測都化為了空。
不說無花是否多麼在意天峰大師這位師長。
但他至少并不想讓他死,既然就連間接造成自己父親死亡的天峰大師都能放過,那他同胞的兄弟他又為何要置于死地?
血親的仇恨他都能放下,他又怎會對權欲執着?
楚留香想,無花或許還是他認識的無花。
但這悲劇的一切怎麼會發生呢?
害死任慈、劄木合和南宮靈的天一神水從何而來?大明湖上、烏衣庵裡殺了宋剛和素心法師的蒙面黑衣忍者又是誰?
恰好出現在大明湖上的無花,素心法師臨死前口中的那個“無”字,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将嫌疑指向了無花?
楚留香的情感與理智又在撕扯。
他想他對無花的信任是否隻是因為他願意如此相信,會不會無花真的就是那幕後的兇手,隻是手段高明到令他都被感情蒙蔽?
如果這一切不是無花所為,他為何不解釋呢?
無花靜靜聽完楚留香說他的種種猜測。
最後他隻是淡淡一笑。
“你猜的也許對,也許錯了,以後你自然會知道的……”
★
兩人已走出很遠,風中隐隐傳來女子說話的聲音。
離那座竹屋已經很近了。
司徒靜和宮南燕竟還沒有離開。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實在很難想象出你變得很會說甜言蜜語讨女孩子歡心的風流模樣。”
無花微笑道,“有香帥為我親身示範,我想這并不難模仿。”
無花向來潔身自好,冰清玉潔。
楚留香知道。
如果是無花的話,根本就不需這樣的手段。
他聽說過一些,可能是很多。
無花在江湖上行走,有許多武林門派的俠女或是官宦人家的閨秀千金都仰慕于他的風姿,驚鴻一面,再難相忘。
兩人都知道,這不過是玩笑話罷了。
到楚留香是真的好奇,“你到底是如何盜出天一神水的?”
無花眸光投向已經出現在視野中的竹屋,輕輕一笑。
“我已将答案告訴你了。”
楚留香不明所以。
繞是像他這般聰明的人,竟也很難想明白無花這話的意思。
無花啊無花,真是愛打啞謎。
但現在有個問題必須要個答案了,事情終究是要解決的。
★
“你現在要如何結束這件事呢?”
兩人在距離竹屋有一段距離時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竹屋裡說話的聲音也消失了。
天地間一片靜默無聲。
楚留香長長歎息道,“十條人命,終究是要有個交代的。”
無花眸光深深凝望着他,“你是個聰明人。”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但越是聰明人越是相信自己的判斷,尤其是親眼所見,親手查出的真相。”
他淡漠的嗓音在風中輕不可聞,“我隻是順勢而為。”
無花一直是個很随波逐流的人。
這不是說他毫無主見,他隻是生于人世,卻無凡人之欲望,因此也并沒有什麼一定想要達成的目标。
要他做和尚,他便做和尚,要他當道士,他便當道士。
便是讓他舉起屠刀做個殺手,他也能做得。
但他可順勢而為,也很擅長因勢利導。
現在的導向已然很明顯了。
名滿天下、光風霁月的七絕妙僧無花原是欺世盜名之輩,為了父親的遺願與自己的野心犯下血案,被正義的楚香帥揭穿。
就此身敗名裂,舉世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