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尖下移至她頸邊,她能感覺到那透骨寒涼,聽得他接着說:“這把劍沾過不少血,也不在意再多一些,别在它面前耍什麼不該有的心思,青雲司是什麼地方,你既然逃過一劫,又何必再回頭闖?”
她目光中沉靜清冽,“大人或許覺得我一路走來皆是攀龍附鳳、汲汲營營,可我行事清白,并無半分逾矩,我自知青雲司是什麼地方,可劍走偏鋒亦是鋒,我所求與大門藝無關,與宮裡那位貴人亦無關。”
片刻後他緩緩放下劍,收回劍鞘,“那你的劍鋒所指何處?”
“我想查我爹的事情。”
裴翊當然知道眼前這姑娘的底細,仁安七年渤海王大武藝遣其弟大昌勃計入唐朝貢,使官船早于大昌勃計之使船出發,未料到在海上遭遇風浪,雲麾将軍高彥等三人堕海,而高彥,正是這姑娘的父親。
“那是個意外,有什麼疑點嗎?”
“我在父親的遺物中,發現了這個。”她取出一方薄紙,恭敬相遞。
裴翊接過紙展開,上面繪着一個似蛇似獸的圖案,透着妖豔詭異,像是一種圖騰徽樣。
“在那之後,我發現趁府裡沒人的時候,有人潛入過父親的書房,我懷疑我父親的死,沒有表面那麼簡單,也許根本就是假托天災的人禍。”
“所以你入宮也是為了這件事?”
“是,大門藝固然是好心,我父曾與他一起出使大唐,有些交情,他見我無依,故想認我為義女,可我應下此事,并非為了攀附權貴,而是為了查線索。隻可惜,義父這事出的倉促,還沒查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查案自有朝廷,你一個小姑娘,犯得着嗎?”
“這些都隻是猜測,沒有足夠的證據,朝廷無從查起,義父曾經派人查訪過,什麼都沒有發現。”
他朝她走近一步,“那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
高隽清擡眼正正對上裴翊的目光,“人們都說,大人是迄今為止最年輕的青雲司掌司。青雲司建司以來曆任掌司鮮有善終,饒是如此,大人當年放棄唾手可得的光明前程,卻拼盡全力入了青雲司,我鬥膽猜測,也是因為執念吧?我的執念是我父親的死,恐怕大人的執念與您的父親有關吧?”
他眼中凜然閃過寒光,“你查我?”
自然是查過的,裴翊之父裴歸雲為先郢州都督,因百姓與鐵利部矛盾而出面調停,卻突然遇襲身故,并由此爆發了郢州與鐵利部沖突。當時裴翊新婚未滿一年的妻子聽聞消息驚懼之下小産而亡,一夜之間,裴翊失去了生命中寶貴的一切。
她在宮中明面上是在文華閣整理書籍,實際上是查找能接觸到的所有線索,試圖找出一些蛛絲馬迹。她的力量過于單薄,如今宮中這條路斷了,她便隻能借力賭一場生死之局。
“大人或許能明白隽清所執,我隻求大人許我入司,之後的生死禍福,隽清一力承擔,若是大人将來有所差遣,隽清必萬死不辭。”
靜默片刻,她甚至開始覺得涼意涔涔,世人眼中當年那個裴家驚才絕豔的少年早已死去,如今這個端坐堂上的隻是一縷狠厲無情的孤魂。
他忽然出掌向她揮來,隻覺一陣風掠過耳畔,如影似幻,她還未看清,他的手一旋便扼住她的脖頸。
當然,并沒有用力。
定了定,他撤手負于背後,“青雲司辦的不是普通的案子,入司需通過武試,否則,不是你待多久,而是能活多久,姑娘還是另尋他路吧。”
她并沒有放棄,轉而問道:“朱雀閣有譯語吧?”
她曾經看到過,青雲司四閣中,青龍、白虎、玄武皆武職,掌探事、偵察、緝捕、鞠獄、衛護等,唯朱雀閣,挂有掌文移譯語的文職,不需參與武試。
裴翊顯然未料到她會這麼問,“你會什麼?”
“我從小跟父親去過不少地方,漢話、室韋語、契丹語算通曉,其他的,若需要,可以學。”她取出一本小冊,呈給裴翊,“這是用三種文字譯寫的時人詩文,請大人過目。”
裴翊翻了幾頁,半晌無話,忽然問了一句:“不會後悔嗎?”
“大人想說什麼?”
他方才冷冽的目光柔和了些許,“你選這條路,此生或許就與安穩無緣了,不會後悔嗎?”
她笑笑,“那大人可曾後悔嗎?”
裴翊沒有答話,片刻後她又說:“隽清不悔。”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她斂身拜伏,後起身,戴上兜帽,打開門,走入涼風中。
天地茫茫,她纖瘦的身影越發顯得孤清,裴翊仿佛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那般的清明自持、執拗孤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