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回到城中客棧,去探查的人也回來了,果然,在白水台底座的下方、松動的岩石後,發現了一本賬冊,上面記載了此處鐵礦有關的一些産出和往來。
“這可不是他們報給王城的假賬,是真賬。”符昶說,“可是……這後面好像撕掉了幾頁。”
至此,關于此礦完整的脈絡幾已清晰,解明弗平賬目,阿布利稽上下調度打點,明炎身為王城冶官,察覺實情卻受賄包庇,慕祈或為進出城提供便利……除此之外,餘下的鐵礦和利益盡數歸了玄灲。至于明炎,他或許存了将這件事公之于衆的心思,為良心的譴責也好,子女的前程也好,可他失敗了,還遭了殺身之禍。而解明弗,不為旁的,隻為複仇,可這一件事将他拖入了深淵,一步錯,步步錯,他留下了證據,在大仇得報之時,随阿央而去,赴死解脫。
張玄度幽幽地說:“掌司,那就可以結案了。”
隽清一怔,明明還有一些沒有解開的謎,比如賬冊中被撕掉的那幾頁,比如解明弗那個古玉,比如那封莫名的遺書,再比如,那些鐵工的來曆和異常……
可是她剛想開口詢問,隻見裴翊揚手制止了她,轉頭說:“你們先下去吧。”
衆人退出房間,屋裡隻餘下裴翊和張玄度,裴翊問道:“你想說什麼?”
“那幾頁賬冊不大可能是慧娘他們撕掉的,更可能是解明弗撕掉的,他連死都不怕,還會怕什麼?我的掌司大人,應該用不着我提醒你吧,南邊戰事起,若是結果不好,恐怕這玄灲也不用再查了。等過了這一陣,以後有的是機會,但現在,最好先别節外生枝。”
“也好,準備回去,”裴翊沉思了片刻,對張玄度說:“你替我辦個事情,跟隽清說,讓她和符昶先留在此處協助官府善後,不必回王城。”
張玄度聽罷,意味深長地一瞥,探究地說:“你不對勁?”
“什麼?”
張玄度看看外間無人,湊到他近前壓低聲音說:“那丫頭,你看上她了?”
裴翊目光淩厲地投來一瞥,“胡說什麼。”
“啧啧,都是過來人,别跟我這扮懵懂少年了。”
明明不熱,張玄度卻打開折扇搖着,“你面上看着冷,這些年對哪個姑娘這麼好過?現在這個時候你想把她支開,無非就是擔心她知道那件事情會做出什麼來。”
他大咧咧地靠着椅背,“可是依我看,日頭會西沉,冬雪會初降,該發生的事情總會發生。”他收扇在桌上一點,“之前我說贈你一卦,你沒算,我可幫她占了,想不想知道卦象說什麼?”
裴翊沒吭聲,張玄度自顧自說:“高嶺可攀,深淵須渡。”
張玄度也不等他的反應,突然又轉了個話題,“你沒跟她說過你到底是誰吧?”
他到底是誰?
他半生冷靜自持,唯有家變那次,傷心欲絕,阿叔情急之下喊出的那一聲“少主”,徹底颠覆了他前二十年的人生。
他本就長她數年,人事遍曆,看得出她眼神中隐秘的華光,也看得清自己的心念。
可那又如何?
紅塵生滅,百轉千回,郢州之後,他封閉了自己的心門,覺得這一生雖然還長,可俨然已經走到了盡頭。她的出現,仿佛重新點燃了世間的意義,可是他清楚得很,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不隻是數載的光陰,還有那些血色的破碎和不定的将來,這些都不是短暫的歡愉能夠承受的,所以他會告訴自己,不要貪婪,美的事物不用一一擁有,保持距離的觀賞是對美最好的愛護,縱然相逢太晚,能夠相知相惜也是人生一大幸事。所以哪怕心中再欣賞、再牽念,面上也維持着淡然,擺着身為掌司的威嚴。
他的過去太沉重,而他真正的身份将來也有太多的難測,她本如皚皚白雪、皎皎朗月,踏過荊棘,未來是一片疏闊的天地,隻要她想,天上的星辰亦是夠得着的,他又有什麼資格?
張玄度知道他慣于自苦,半生鮮血淋漓,半生一腔孤勇,尋的不過是一個真相,求的不過是掙脫泥潭。可執念是把雙刃劍,可成之,亦可毀之。
“人得多往前看,别忘了,還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呢。”張玄度拍拍他的肩,也起身走出了房間。
符昶沐浴完,剛剛披好外衫,就聽見敲門聲,邊系衣服邊打開門,隻見隽清立于門外,還沒等他打招呼,隽清就輕推他的肩将他推回屋内,自己也邁步進去,轉身關上門。
這一氣呵成的動作看得符昶一臉懵,攏了攏衣服,“诶,姑奶奶,這月黑風高、孤男寡女的,我……我賣藝不賣身啊。”
“我要問你件事……”隽清後半句話還沒問出口,隻得符昶雙手交叉搶答道:“沒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