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這條路,他本不該再有恐懼,更不該有軟肋,可是這個女孩子,卻像皓雪明月,照進他的生命。
他遇見她,是因為大門藝;如今差點失去她,也是因為大門藝,這何嘗不是一種因果。或許,這本就是上天給他的指引,畢竟破碎的開局要如何期待完滿的收稍?
他總不願意承認,可是今日他真真切切地知道,人說太上忘情,可是不為情牽、不為情困又怎是凡夫所能及的境界。她是一個很好的下屬,也是一個很好的學生,也該即止于此,他本不該期待這條荊棘路能有人同行。
院落的門被緩緩推開,原是大弘文回府找來了大門藝,大弘文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跟在大門藝身後來到醫館。
大門藝一眼便看到裴翊,神情并沒有多大的波動,走到近前,隻道:“裴掌司,好久不見。”
裴翊隻是微微颔首,未發一言。
大門藝打量他,“裴掌司也是來殺我的?”
裴翊擡眼看看他,冷冷地回:“不是,我來是為她。”
大門藝微微詫異,目光瞥向裡間,又回溯眼前,“隽清她……”
“她是……我青雲司的人。”
“這孩子,終究還是放不下。”大門藝沉吟片刻,卻是淺淺行了個禮,“我兒年少魯莽,還請裴掌司原囿。”
“我沒資格怪他,但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此事也不能善了。”裴翊沒有看大門藝,隻是望着裡屋的方向,醫女端着一盆水出來換,水已經被沾血的布塊染紅。
大門藝沒有究問此間情形,隻是轉身走到另一側的回廊,同樣坐下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醫者終于走了出來,見到院中數人,“放心吧,沒事了,這姑娘也算命大,箭頭已取出,沒傷到要害,隻是尚需靜養一段時間。”
裴翊謝過大夫,徑直進屋走到榻前。隽清面色蒼白,還在昏迷着,無知無覺的樣子。
大門藝站在門邊看了良久,輕輕歎了口氣,示意大弘文回去。大弘文忙小聲問:“爹,我們不陪隽清嗎?那姓裴的若是害她怎麼辦?”
“傷了她的好像是你吧?”大門藝無奈一瞥他,“走吧,他會照顧好她的。”
隽清仿佛做了一個夢,夢裡回到了年少時,爹娘帶她外出探親,時值寒冬,有一天醒來,日出霞光之下,河邊的樹林已被一片銀白妝點,寒江曉霧,凇花雲疊,冰羽瓊枝,宛若置身雲端仙境,美得不似人間。
大地被冰雪覆蓋,她坐在雪闆上,爹爹拉着雪闆穿過山林,娘親在前面朝他們招手,空氣中都彌漫着自由的氣息。
她後來回想起那段時光,那似乎是他們全家人最後不多的溫馨,之後,娘親就從她的世界離開了。
她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個不大的屋内,藥香袅袅,空無一人。
憶起自己昏迷之前記得的情景,一時擔心起他們的安危,便要掀被下榻,牽扯了傷口,疼得龇牙。
“還想去哪,小心傷口裂開。”
隻見裴翊端着碗走進來,坐在榻邊,撚起碗中的匙攪舀,輕輕吹了吹,作勢向她推來,唬了她一跳,連忙伸出沒受傷的那邊手臂接過碗,“我自己來……”
将那一碗藥仰頭灌下,氣勢像是幹了一碗酒,但後知後覺那藥實在是苦,秀眉颦颦。
裴翊不知從哪裡變出幾顆蜜餞,她看的一愣,遲疑地接過,“多謝。”那蜜餞在嘴邊停着,她忽然擡頭問道:“大……”
“大門藝來過了,你若想見他,我去尋。”裴翊搶着說了一句。
她搖了搖頭,“我想說,大人,你們後來,沒什麼事吧?”
“你看我不像有事的樣子吧,他也好的很。”裴翊接過她手中的空碗放到一邊,“你什麼時候能多關心關心自己,你的命不是命嗎?”
“我沒想那麼多,我……”她看他一眼,低下眉頭,仿佛咽下了後半句想說的什麼話,嗫嚅了半天,改成了一句:“你也不能死。”
“好了,先休息吧,其他的事等你好些再說。”
幾日之後,感覺沒那麼疼了,有了些精神,她披着氅衣出了屋子,坐在回廊處,望着廊外一叢叢藥草出神。
聽到腳步聲,轉頭望向來人,“大人。”
裴翊看樣子是從外面回來,穿着一身繡雲紋的玄青色窄身錦衣,看她這情形問道:“怎麼起來了,不好好躺着。”
“出來透透氣。”她雲淡風輕、好整以暇從袖中取出一張信箋遞給他,他接過打開,隻看一眼,便蹙了蹙眉,聽得她幽幽開口:“消息是我偶然聽到,過所是我私開的,一切都是我一力而為,與你無關,與青雲司無關。我會在這裡等,等你的信,或者你的刀。”
他本沒打算着急問這些事情,但既然她已開了口,很多事,也該有個答案,“我且問你,主上派人來的事,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她将那日兩個遊俠的交談和盤托出。
裴翊聽罷,抱臂靠着身後的廊柱,“此事機密,連青雲司恐怕也隻有閣領以上才知道,你說你是随便聽兩個遊俠談及的?”
她此時才驚覺一葉障目,自己過于關注消息本身,卻忽略了獲取消息的這個途徑,她恐怕是落入了某個編織好的陷阱中。
裴翊将那信箋撕得粉碎,扔到旁邊熬藥的爐火中,“刺客是主上秘密招募的,他們或是被殺,或是被唐廷所擒,你隻管好好養傷,旁的事情你不用管。”
氣氛一時有些靜谧,二人一坐一立,本該是話本裡一副好圖景。目光交彙,隽清攏在氅衣下的手指微微收緊,望着那個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的人,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想到了夢中的爹娘,如果當初他們再多幾分勇氣和堅持,那麼後來的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她丹唇輕啟,“大人,有些話,我藏在心裡很久了,我想告訴你,因為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
裴翊望見對面的姑娘清澈的眼眸中,含着淡淡的憫然和無奈,還有一種,令人無法錯目的光華。
她來到他身邊時,少女情态并未完全褪去,這幾年,出落得越發溫和清麗,又有飒然英氣,仿若朝霞映雪,又似月照花林,柔和而堅韌。
“大人,我其實一直想要變得更好,有朝一日可以真正和你并肩同行。”
裴翊的目光流轉到别處,口中說的是:“你很好。”
“裴翊。”
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有勇氣直接喚他的名字,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我很喜歡你。”
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并不容易,但她還是說了,他的神情沒有一絲意外,甚至沒有一絲波動,片刻後開口道:“你我相識,不過數年,我前二十年的人生中經曆過什麼,你又知道多少,就是那些你在宮中看到的冰冷的文字嗎?”
她揚唇輕笑,像是自嘲,“我明白,我也失去過,今天告訴你,也并不是想怎麼樣,也并不是,乞求大人垂憐。”
裴翊也淺淺勾唇,但更像是一絲苦笑,“喜歡我這樣的人,未必會有什麼好結果,如今不是也已經印證了嗎?”
“我不在意善始善終,也不苦求功德圓滿,甚至我們現在見的每一面,都可能是此生的最後一面,我知道的,我認。”
風拂動院中柳絲,也拂動女子的烏發,沒有什麼歇斯底裡,也沒有什麼低入塵埃,她隻是淡淡地訴說出沉郁良久的心聲。
她等來的是這樣一句回答:“你還年輕,看到的也不是全部的我,以後若遇到的人多了,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她本以為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是或許這便是盡頭了。這世間光怪陸離,愛而不得又不止她一個,心底也生出一絲釋然,無論将來如何,起碼不會有什麼遺憾。
“你先留在洛陽養傷,我安排了人照顧你,等到風聲過去了,我會知會你,到時候,是去是留,全憑你心。”裴翊說道。
“多謝大人。”
耳聞點點滴滴的雨聲,氤氲着潮濕的霧氣,廊亭下,眼波流轉中,彼此都無法給出關于将來的答案,隻好将一切的心事賦予這微雨,留待命運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