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恢複了意識,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山洞中。
此時已入夜,有一人坐在洞口處,清輝灑下,他半身沐着月光,半身隐于夜色,俊美到不似凡人。
那是蒼遙。
“是你救了我?”她的聲音仍透着一絲虛浮。
蒼遙見她醒了,起身走過來,他一改往日見面的辮發貂裘裝扮,而是戴幞頭,身着翻領袍,加之他本就生的劍眉星目、英挺俊朗,這一看,與漢家士人無異。
他這樣似乎與北地朔風有些格格不入的俊美無俦,聽聞剛嶄露頭角時沒少被人調侃,倒教人想起前齊蘭陵王故事,隻不過他在戰場上可從未戴什麼猙獰面具,而是靠戰績實力讓人閉嘴。
他靠着石壁,玩味地笑,“若不是我偶然遇到,你今日可是不妙啊,高姑娘。”
“多謝蒼遙大人。”
“這麼大的洛陽還能遇見,大概是有緣吧。”他的語氣滿是調侃,遞給她一碗水,“那些人已經交給官府了,不會再欺人了。”
他望着她喝水,鳳眼微眯,“問都不問就敢喝呀,不怕水裡有東西?”
她擡袖淺拭唇邊的水珠,“大人若是起什麼心思,我現下本已無力推拒,何必多此一舉?更何況大人年紀輕輕能坐到這個位置,必然懂得權衡利弊,沒什麼好處的事情也沒必要做。”
他的薄唇牽出一絲笑意,“你欠我的,可不止這次。”
她回味這句話,想起天津橋旁莫名沖出的那匹馬,忽而擡頭,“大門藝遇刺之時,是你幫了他?”
“不才正是在下。”
“你這麼做,是出于你的想法,還是室韋的立場?”
他看着她煞有介事的樣子莫名想笑,“你不必跟我這樣端着,是,那一戰室韋也參與了,可出兵的又不是我,大武藝固然有憤怒的理由,不過公然在洛陽刺殺,未免太瘋了些吧?大門藝若是真死了,你們渤海才叫岌岌可危。不過,我幫的可不是大門藝,我幫的是你。”
“我?”這個回答她有些愕然,複說:“現在這時候教人知道你這樣做,會惹麻煩的。”
“若是教大武藝知道你來幫大門藝,有麻煩的才是你吧?不過,你若是一輩子待在大唐,或許沒事,大武藝總不會為了你再來一場刺殺,隻不過有人要代你受過了。”
“我離開前已經遞了辭呈,是我自己的事,與旁人無關。”大概是藥力未散盡,她還是覺得有些暈,不禁用手揉了揉額頭。
蒼遙撇撇嘴,“你中了迷藥,藥力散盡怎麼也得再過幾個時辰。”
她點點頭,“不管怎麼說,今日得蒼遙大人救扶,來日有機會定當報還。”
他聽到這,忽然湊近,帶有一絲邪氣地笑道:“怎麼還,用心還還是用人還?”
她沒有接話,表情有些不自然。蒼遙忽然覺得空落,到底是個出身不錯的閨閣小姐,一路被刀山劍雨裹挾至此,如果有的選,誰願意走這樣的路呢。
他笑了出來,“算了不逗你了,我先人同青雲司淵源甚深,順手幫她的後輩一把,也是機緣。”
她定定地望望他,忽然問道:“你與雲霜掌司,是什麼關系?”
顯然他知道雲霜是誰,玩味地回望向她,“為什麼這麼問?”
她的目光下移到他腰間挂着的兵器上,“如果我沒認錯,你随身攜帶的兵器是雪魄,在青雲司淩風堂中,供奉着曆任掌司的畫像,雲霜掌司的像中,所佩的就是雪魄,笛中之劍,至雅而至厲。聽聞雲霜掌司離開時,将雪魄帶走了,怎麼會在你那?”
他摘下那支“笛子”,在手中轉了兩下,“是我家傳的。”
這個答案足以令她驚詫,“你是……雲霜掌司的……後人?”
他微微勾唇,“你口中的雲霜掌司是我祖母。”
“可是從未聽聞雲霜掌司有後人,”她忽然想起了什麼,“難道是那個契……”
他沒等她說完,便平靜地說道:“我祖父,的确是當時契丹達稽部的将領。”
當時的契丹正是大賀氏部落聯盟時期,由達稽部、纥便部、獨活部、芬問部、突便部、墜斤部、伏部八部組成。
“所以你本不是室韋人?”
蒼遙搖頭,“我很小的時候便是孤身一人了,根本沒見過祖母,父母有一年出遠門,就再也沒回來。村子來了一夥山匪,燒殺搶掠,我以為我活不成了,當時莫賀咄恰巧路過,救下了我,之後我就跟着他了,直到今日。”
他似歎非歎,“你不知道也正常,愛上自己的敵人畢竟不光彩,在渤海知道此事的人一隻手大概數得過來。”
“可是一開始,他們并不是敵人。”她幽幽開口,似乎帶着似有若無的歎息。
蒼遙一頓,複說:“也對,國家部族之間今日和明日戰,造化所緻,誰又說得清呢。就像他們要殺大門藝,你們要保大門藝,不過也都是自己的立場和選擇,哪有什麼對錯,大門藝自己就沒有一點不是嗎,未必吧?”
他拔出劍,那着實是把良器,月光下劍身泛着寒光。“如果讓我站在祖母的立場,才不會離開青雲司,也不會留下那個孩子。”
“你這樣說自己的長輩,不覺得不敬嗎?”
“如果可以選的話,我甯願不要出生,我知道你曾經經曆過一段艱難的時光,但與我的經曆相比,你那些不過爾爾。”
沉寂了一會兒,她說道:“愛一個人不是錯,如果愛不能長久,或許恨可以。但是對她來說,如果不想要這個孩子,總有辦法,她既然生下了令尊,就說明,她并沒有看輕這段感情,你們來到這世間,是因為愛,不是恨。”
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怔忡,默默看向她,但當她轉眼望向這邊,他的眼波又無聲息地劃開,“感情?”蒼遙玩味地問道:“你喜歡裴翊?那他喜歡你嗎?”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我沒有。”
他輕哼一聲,“我認識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你喜歡裴翊,所以你以為,他會看不出來嗎?況且你隸屬青雲司,若是同掌司糾纏不清,未必是什麼好事。”
他既然如此說,她索性也不再隐瞞,“我這人天生反骨,離經叛道慣了,不在意他怎樣想,也不在意旁人如何,我知道我們之間橫亘着很多困難,也不求他能回應什麼,哪怕能陪他多看一場雪,多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青雲司最忌感情用事,我祖母就是前車之鑒,沒有回應已經算是好的,就怕有一天,你為了他連命都丢掉。”
他應該并不知道她為了救裴翊差點死掉的事情,想起裴翊說的,喜歡他這樣的人未必會有什麼好結果,不過,以後可能也見不到了。
他把晾涼的烤兔肉用洗淨的樹葉包着遞給她,複問:“所以你入青雲司,是為了他?”
“當然不是,”她接過肉,補充道:“是為了我爹。”
“你爹?”
蒼遙滿臉探究,她便簡單講了講家裡的事情,當然,隐去了很多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