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言語間,黎昭文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目示他看向其中一間僧房。但見長毛怪坐在房梁上,與黎昭文目光相融,後者有一瞬震驚于他的形貌,但随即恢複鎮定神色,緩步走向長毛怪。裴越愣了一愣,跟着她一齊入内。
長毛怪為了吓住他們二人,幾乎屏住呼吸,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黎昭文。
黎昭文在他下方來回踱步,說道:“真是奇怪,常言鬼無影,我們面前這個鬼,怎麼會有這麼明顯的影子。”言下之意是說這鬼怪是人假扮的。
裴越瞬間領悟,縱身躍起,一腳把長毛怪踹倒在地,長毛怪慘叫一聲“啊喲”隻覺腹部一陣劇痛,他現在極後悔選在房梁作怪,若不是無處逃竄,隻怕早已遠離他們二人。
“馬蹄金我就放在原處,你們要拿便現在拿走罷。”長毛怪咬牙切齒地說。
黎裴二人頗感意外,齊道:“我們不過是來打鬼而已,想不到竟還有意外之喜。”
長毛怪掙紮着起身,兀自到木床上坐下,“既然二位不是來拿金子的,那便替我守住這個秘密吧,如何?”
黎昭文見他走路一瘸一拐,心下隐隐感覺熟悉,“你是何人?竟敢偷盜縣衙财物。”
長毛怪微笑着說:“我可沒偷,馬蹄金隻是輾轉到了我手上。”
黎昭文并不追問下去,話鋒一轉,指向他裝鬼作祟一事:“多年謠傳的啼哭鬼,是你假扮的?”
“不是。”他語氣有些異樣,“他們害怕的‘鬼’早就被他們害死了,這寺廟從未出現過鬼。”
黎昭文無法理解他的話意,繼續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既然無鬼,啼哭聲又是從何處來,你又為什麼會……這般怪異……”
長毛怪道:“這長毛是從野熊身上扒下來的,我冬日用來當被褥。臉是拿顔料塗的,清水就能洗幹淨。啼哭聲我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沒在這裡落腳。”
黎昭文将信将疑,暗想他說的絕非實情,于是威脅道:“你既不說,那就與我們一起回縣衙吧。”欲令裴越把他帶走。
不料他忿忿地說:“行了,我告訴你便是,但你别把我帶去縣衙,我隻裝過兩次鬼:一次是昨日,一次是今日,其他時候我沒做過壞事。”
黎昭文置若罔聞,隻道:“說罷。”
長毛怪無奈歎了口氣,道:“我要與你說的故事很長,你要耐心聽完。”
黎昭文颔首答應。
唐砥道:“我叫唐砥,我父親是唐維禮,他宣景年間曾是運送軍糧到慶邑的大隊長。我不是他正妻所出,我的母親是一介布衣,而他的正妻是清都知縣之女,與他算是門當戶對。因此我母親成為了他養在私宅的外室,我們的關系除了他和他的貼身仆人,無人知曉。
“嘉成元年,慶邑兵變,我父親因此喪命。
“我一直以為我父親死于叛軍之手,但後來我遇到了當時與他一起去慶邑的人,那人僥幸躲在暗處沒被人發現,目睹了我父親被殺的全程。我父親并非死在叛軍刀下,而是死在負責鎮壓的朝廷官兵手裡,他們濫殺無辜,劫掠了許多商人的錢銀,對外卻說離世的百姓是為叛軍所害。
“我心有不忿,不願父親無故死于他手。在知道當時負責鎮壓的總兵已被調任回京後,我決定入京告禦狀。
“京師是天子所在之地,我天真以為在這裡能順利為父親讨回公道,沒想到,我花了半年時間周旋在通政司和都察院,結果竟無一人處理我的訴狀。”
黎昭文問他:“總兵叫什麼名字?”
“孫轍武。”
唐砥繼續說道,“後來我得知母親病重,便隻好先回來照看她。我母親知道了我在京師發生的事情,哭勸我不要多生事端,以免遭人算計。我身份低微,有何權力能與那些大官相鬥?彼時我回到長垣縣,實際已是心灰意冷,于是便答應我母親不再理會此事。
“就在我回到長垣縣的第二年,京師突然來了位禦史,不由分說便指摘我父親貪污,我祖父一家無從辯駁,不過一旬就被定罪。我祖父是好行善道之人,長垣縣很多人早年皆受過我祖父的照拂,每歲我祖父都會送糧食和錢銀給家境貧苦的人家,他們還常誇贊我祖父是大善人。
“但就是這群人,一見我祖父落難就落井下石,在那禦史面前說我祖父是欺壓鄉人的無良商賈……
“我祖父被抄家斬首後,我與母親移居到山林裡,自此便不再與縣裡的人接觸了。
“我父親曾給家裡留過一些銀兩。我初到京師時,靠着這些銀兩打探消息,不過多時就花完了。與母親在山中的生活雖比不上父親在時那般自在,所幸我身強體壯,可靠打獵為生,家中的衣食用度也便不必憂愁了。”
“可惜……”他手撫瘸腿,神色甚是凄楚,歎氣道,“有一年秋日,我遇到了一隻黑熊。它體型極大,我自知不是它的對手,轉身便準備逃離它的視線,怎料它速度極快,不過多時就出現在我身後,一口便咬住我的左腿,我奮力拿長刀刺穿它的頭部才得以脫身。”
“那時我母親已被病痛纏擾多年。我頂着一條瘸腿打獵極不方便,但為了不讓母親擔心,我還是每日笑着出門,直至後來她離世,我才消沉度日……落得如今這般地步。”
話畢,黎昭文清晰見到唐砥眸中隐有淚光閃動。
三人沉默半響。唐砥道:“我如今已道出實情,你們想怎麼處置我?”
裴越側首看向黎昭文,她沉思片刻,說道:“我帶你回京師如何?我們家缺一位管家。”
裴越和唐砥齊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