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庶吉士正式入文淵閣進學。
外面重雲蔽日,大雨傾盆而下,黎昭文擦拭身上的雨漬,尋一處角落坐下。
現在到場的不過寥寥幾人,大家互不熟稔,無閑言可說,均是靜靜坐在書案前讀書。
黎昭文随手展開《大學》,目光凝注在書籍上,顯得很是專注。
誰也看不出來,她正在胡思亂想。
安插的耳目無法探清顧府的消息,顧景淵安排的許多事情,黎昭文皆不知情,她能看到的,隻有事件的結果。
林珣倒台,意味着将來淮王謀反,又少了一名幫手。
如今黎昭文需要着重提防的人,隻有淮王和顧景淵。
太子巡撫的最終目的地是雲州,要想徹底阻止淮王謀反,唯有在雲州找到确鑿證據。現在還未離京,且顧景淵就近在眼前,設法揭露顧景淵的罪行才是當前的緊要事務。
結合顧景淵的種種作為,黎昭文判斷出幾點明确的結論:
他帶着前世的記憶重生,有意試探她的真實身份,他對她定然是有所防備的。
他和林珣有着不為人知的私人恩怨,林珣的各種罪行敗露,多是他在背後推波助瀾。
除此之外,最令黎昭文疑惑的,無疑是顧景淵今生是否有意謀反。
那日在演武場上,皇帝的性命不保,顧景淵的手下及時營救,才得以平息動亂。
倘若他有意謀反,大可趁此機會讓皇帝命喪刺客之手,而後再聯系淮王起兵。
他所做的一切,似乎不是純粹的不軌行徑,至少在保全皇帝這件事上,他存有幾分善念。
如沁雲所言,黎昭文确實對他略有改觀。
以顧景淵的心思手段,完全可以查清她的身份,僅僅隻須知道她女扮男裝,便可輕易解決她這一憂患。
女扮男裝和重生相比,前者更危險,因為顧景淵随時可以借此斷送她的前程,乃至性命。
但重逢至今,顧景淵沒有絲毫要揭露她身份的意思,甚至在林珣生辰宴後,他再也沒有進一步确認她是否重生。
對他的想法有所動搖,不影響黎昭文繼續警惕防備,比起相信一個叛徒向善,她更願意堅信人心的險惡是永恒不變的。
所以沁雲所說的“最好是成為摯交好友”雲雲,黎昭文隻默默傾聽,并不依照她的建議行事。
正思量間,蘇淩陟已進入内室,黎昭文擡首時,正與他四目相對。
無須言語,蘇淩陟默契地選擇在黎昭文身邊的書案就座。
少頃,楊宗道緩步入内,環顧在座學生,徐徐強調進學事宜:“朝廷讓你們進入文淵閣學習,是為了培養你們經世緻用之道。觀古今文章,是最容易判斷時務的途徑。所以你們在此進學,以研讀《四書》、《六經》為主。
“每日館師先授書,後稽考,若有不合格者,将交由館師進行處罰,屢次不合格者,則逐出文淵閣。
“每月館師出題六道,内文三篇、詩三首,月終呈稿斤正,不許過期;初二日、十六日各赴内閣考試一次。
“入館之後,各宜謝絕人事,專心學問,以求進益。”①
聽到最後一句話,黎昭文蓦然精神一振,心想:“謝絕人事……豈不是不能參加廷議了?”
楊宗道問:“關于進學事宜,你們可有疑問?”
立時有人道:“先生,我們何時散館?”
在文淵閣的進學時間不定,此人三十多歲的光景,如此提問,大抵是擔心修業時間過長,日後正式入仕,要比早早入仕的同僚更晚接觸庶務。
楊宗道回答:“現在暫且不定,過段時日再根據你們的學習狀況決定。”
又有人問道:“在文淵閣修業,可有俸祿?”他此言一出,旁人皆鄙夷地望向他。
能進文淵閣學習是至高的殊榮,此刻談俸祿,與清高的文人做派不符,頗有些不識趣。
況且庶吉士制度已是确立三十餘年的舊制,其中的規矩多數參加館選的人都已知悉,完全不必詢問館師。
楊宗道溫言道:“庶吉士沒有俸祿,沒有品第。在這裡進學,是為修身立本,其他姑且不論。”
待各種疑問解釋明白,楊宗道開始今日的講學。
聽着老師熟悉的講解聲和外間的潺潺雨聲,黎昭文感到久違的安定和平和,她想,在講堂做讀聖賢書的學生,終歸要比在雲谲波詭的朝堂自在。
不知不覺間,雨勢漸弱,庭中飄出一股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清新氣味。
今日的授課,在雨停的那一刻,結束了。
在翰林院供職沒有固定的差事,除卻偶爾去文華殿記錄廷議,空餘的時間裡,黎昭文都在文牍房閱覽公文副本,消磨至散值。
館師培養庶吉士便如國子監培養監生,将課程規劃得當,沒有其餘龐雜事務,散學時間要比散值時間早許多。
黎昭文微微轉首,悄悄觀察蘇淩陟,想邀他一同去吃晚膳。
每到翰林院散值時,黎昭文總尋不到蘇淩陟的蹤影。他們從未在皇城之外見過面。
“淩陟兄,你還有别的事務要忙麼?”黎昭文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