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珀初見桑月時,那年她剛滿十四歲,被同村的幾個男孩子一路欺至泗汝山——這個他待了将近千年的地方。
少女長得槁項黃馘,瘦骨伶仃,寬大的袖管在風裡蕩着,一把枯燥的長發被她編了辮子垂在打滿補丁的胸前,唯有面上一雙烏黑的眼睛異常靈動。
時值開春,溫度宜人,她卻逃得大汗淋漓,滿臉通紅。眼見身後的人越追越近,她擡頭望了望頭頂上這株巨大的帝女桑,斑駁的光影自葉片的縫隙間漏下,她仿佛透過它看到一絲希望。
彼時的玄珀尚未渡劫擁有真身,還隻是一團無法現形的靈體。他坐在高高的樹杈上,明知凡人不會發現,卻感覺少女望來的那一眼似乎已經看見了他。
她取下背簍将它丢在靠近山林的那一側,緊接着返回樹下,伸展四肢一點點往枝葉茂密處爬去。她人雖生得瘦弱,但手腳靈活,頗擅爬樹,在三個半大少年追到這裡的時候,她便已偷偷藏好了自己。
“咱們還往裡面追嗎?我有點害怕。”
“不、不追了吧,我聽說這泗汝山上有吃人的妖怪,我們還是趕快回家吧!”
“膽小鬼!那個醜丫頭怎麼辦?我還想揍她一頓給我爹出氣呢,她老子把我爹的鼻子都打斷了。”
“咱們先下山再說,日後總有機會,大不了讓你爹花點錢幫你把她讨來,到時候嘿嘿……”
“呸!要娶你娶,她那副短命鬼模樣我可瞧不上!”
刺耳的聲音逐漸遠去,最後全部消散在山風裡,什麼也聽不到了。
桑月失了神,腳下不小心踩空,就在她以為自己将要摔死之際,一陣清風從樹枝之間生來,柔柔地托了她一把,令她得以安然落地。
玄珀收回手,心疼地看了看被她扯斷的細枝。
“是樹上住着的仙人救了我嗎?”桑月小聲地問道。她仰起頭環視一圈,小心翼翼,生怕會驚走仙人,烏黑的眼裡滿是感激,“我叫桑月,就住在底下的李家村,謝謝您的救命之恩,桑月沒齒難忘,謝謝。”
玄珀心道他不是仙人,是個妖怪才對。
“天色不早,我得回家了,要不然娘會着急的。”桑月紅着臉龐上前輕輕抱了一下帝女桑,慢慢退開,“我過兩日再來看您,您可别把我忘了。”
金烏西墜,梳着辮子的少女已經回家,玄珀覺得冥冥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改變,而他卻無法阻止。
桑月說到做到,過了兩日,竟真的上山來了。
她仍背着竹簍子,裡面裝着淺淺一層綠油油的豬草。她來到帝女桑下方,揚起腦袋,手搭涼棚遮光,輕聲呼喚着他:“仙人,您還在嗎?我是桑月,前兩日您搭救過我的,您還記得嗎?”
玄珀靠在樹幹上悄悄地看着她,他想他的記性不至于這麼差勁。
“沒事,您不用回應我。”她一向善于替他人着想,哪怕他從未出現,彼此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她也堅信“清風”不是意外,“我就是上來同您說句話,豬草還沒摘完,我馬上就要走啦。您一直住在這裡嗎,山上是不是很無聊呀?”
玄珀點點頭,确實無聊透了。
靜靜等了一會兒,少女彎起嫣唇,露出一雙好看的笑眼:“您要是無聊的話,我抽空上來陪您說說話好不好?嗯,那就一言為定哦,您不許反悔!”
玄珀詫愕。
等等,他什麼時候答應她了?
桑月的堅定出乎他的意料。
本以為她最多堅持三四次就會放棄,來泗汝山的路并不好走,多得是欹側的山道和遍地的荊棘,甚至還有來自野獸的威脅,可她依舊執拗地在履行諾言。
即使這是她自己同自己定下的。
帝女桑的樹冠迎着風款款而動,無數葉子在風裡沙沙作響,帶着點催人眠去的感覺,似乎又有些無可奈何。
幾天不見,桑月又來了。
她上山時摔了一跤,尖利的山石劃破了她的裙子。玄珀發覺她比之前更瘦了,一邊的臉頰凹陷下去沒有血色,另一邊卻高高腫起,五根指痕清晰可見。
是誰打了她?是她提起過的那個成日酗酒的爹嗎?
“仙人,您在修煉嗎?我今日來的早一些,應該不會打攪您吧。”她本想咧開嘴笑一笑,但剛一提唇,便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她捂着臉緩了幾息,“村西的四奶奶給了我兩顆桃子,她家的桃樹長得可好了,今年的果兒結得特别多。您吃過桃子嗎?我給您留一顆吧,很好吃的,還有一顆我要帶回去給我娘,她也愛吃桃子。”
她踮起腳尖,奮力撐起嬌小瘦弱的身闆,将小兒拳頭般大小的青裡透紅的桃兒塞進一個被鳥啄出的樹洞中,正正好卡住。
桑月勉強笑了一下,眉目間漫出絲絲哀傷,低低道:“不吃也沒關系,就當是我報答您的救命之恩吧。也許,這輩子都還不完了……”
今日的她似乎格外悲傷,連話都少了很多。玄珀知道,她沒有朋友,她在村中處處被排擠,被嫌棄,唯一待她還算親厚的娘卻是個體弱多病的瞎子,所以他成了她最近唯一能得到的慰藉。
或許是她這十幾年來的唯一。
玄珀同情地看着樹下那個睡着的少女,交錯的光影鋪在她漸失生機的枯黃發絲間,可能是不久的某一天,她就像這樣安靜睡着,再也不會醒來。
他控制着身體飛下去,輕輕降落在她身邊,多餘的擔心怕驚醒夢中的人,他的目光卻比以往“肆無忌憚”,一眼一眼将她看仔細。
正在抽條的少女宛如雪後梅花一樣,也逐漸綻出屬于她的美麗顔色,如果給她一些時間,她會開得比所有花兒都要熱烈而鮮豔。但她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了,枝上的花骨朵慢慢幹枯,死亡正毫不留情地榨取她的生命力。
玄珀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孤獨感。
他不願這個總是在他耳旁絮絮叨叨的凡人死去。
他揮袖拂出一道金色靈力,治愈的力量瞬間鑽進她的四肢百骸,溫暖得像是寒冬裡照耀的陽光,令她在睡夢中也不禁輕舒一口氣。
桑月醒來時,便已察覺到身體的不同之處。她伸手摸了摸左邊的臉,原先腫着的地方此刻消了不少,麻木的感覺也退去了。
想也不想,她立馬回身緊緊抱住帝女桑,光潔的額頭用力抵着粗糙的樹皮,甕聲甕氣的聲音裡夾雜着一絲哽咽:“謝謝您。”
天地寂靜,風似乎也跟着沉默了,玄珀聽見她的心跳聲貼着樹幹傳上來,那麼激烈清晰,一下接一下地跳動着,可以永遠不斷。
他擡手覆上胸口,他的心不知為何不受控制,竟也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恍惚間仿佛已和她合為一體。
……
時光飛逝,眨眼便到了年關。臘月将盡時,一場鵝毛大雪降臨人間,泗汝山披了一層厚厚的雪,放眼望去滿目皆白。偌大的帝女桑孤單地伫立着,玄珀坐在高處的樹枝上,掬着一懷雪慢慢搓起雪球。
今日這樣冷,她肯定不會來了,上山的路必定不好走。
他心不在焉地搓好一個雪球,把它小心放到一旁再繼續搓第二個。他想做個小雪人,他偷偷看過那些凡人的孩子是怎麼堆出來的,可他不喜歡太大的,要做個小一點,這樣就能随時把它帶在身邊。
他探出手指碰了碰“桑月”的小腦袋瓜,一個人自言自語:“似乎不夠好看呢,你會喜歡嗎?”
玄珀嘴角的笑意突然凝固了,他丢開手中的雪球,下一瞬已化作遁光朝山腳飛去。
午飯後,桑月躲在廚房裡聽見她爹和鎮子上來的媒人讨論着她的親事,當她得知自己明年一旦及笄,就會被送去鎮子上給人續弦,她便又驚又怒地跑出了家門。她拖着愈加沉重的身體想上泗汝山,隻是未走多久心口處就絞痛難忍,她眼前一黑,暈在雪地裡,等她再次蘇醒時,視線内便多出了一個人。
一個,她此生見過最為純淨的人。
自然也是最……好看的。
“你還好嗎?”他語調溫緩,笑容善意。
靜谧雪夜,月光亮得驚人,天地間的一切都是那麼地通透柔和,眼前的綠衣青年目光溫柔地注視着桑月,像是與她熟識已久,直将她看得心髒亂跳。
在心口被昏倒時的痛苦攫住之前,她慌忙撇開雙眼,卻發現自己坐在一棵高大的樹上:“這是……”
帝女桑?
玄珀微微一笑,輕道:“沒錯,正是帝女桑。”
她一時間驚訝地說不出來話,再也顧不上少女羞澀,隻激動萬分地看着他:“您、您就是住在這樹上的仙人!”
玄珀聞言笑了起來,又搖了搖頭。
月光傾瀉而下,鍍滿他周身,桑月忽然覺得他一定是自廣無邊際的溶溶月色中幻化來的仙神。
一股洶湧的熱意湧上,紅暈漸漸染住雙頰,她急急低了頭去,想要安撫跳得厲害的胸腔。
玄珀不由問道:“若我不是仙人,你還會這般……親近我嗎?”
他在她的雙眼之上施了法術,沒有哪一日像今夜這般迫切地希望她可以看見自己。
他從未覺得她的存在對他而言有多麼重要,可是看到倒在雪地裡的她時,那微弱的好像下一刻就要斷絕的氣息告訴他,他不能失去她。
他聲音雖輕,仍舊叫桑月腦中轟然,尤其那最後四字,竟帶着一些隐約的令人心動的希冀。于是,她想也不想地答道:“無論您是仙是妖,在我心中……”
“喚我玄珀。”他打斷她尚未說完的話,不知從何處拿出一顆捏好的雪球遞向她,“我喚你桑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