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無極用雙手卡住自己的脖頸,虎口緊緊貼着魂魄上的那道傷口,額上冷汗密布。
疼痛讓睢無極産生一種魂魄即将被生生撕裂的錯覺。
他臉色慘白,唇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消退殆盡,唯有眼眶泛着微紅。因疼痛沁出的眼淚将落未落,幾縷長發沾在白瓷般無瑕的臉上,看起來格外脆弱。
陸南華面無表情,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玉人,端端正正放回木盒當中,他方擡頭,就對上一雙清冽的眼睛。
“臉是誰的不重要……”睢無極忍着疼痛,輕笑道,“若我記得沒錯,你當初選擇了高宗……‘鬼仙’的臉是誰你最清楚。”
“玉人送你了。”陸南華怪異地咧嘴一笑,然後恭恭敬敬把木盒放在睢無極面前,“我當然清楚,你也清楚,全天下都清楚那張臉應該是誰。”
“我們打個賭吧,睢無極,你會再一次死在這座城裡。”
“這是你的宿命。”
睢無極猛然拔劍向前砍去!
劍氣磅礴,直劈陸南華的前胸,即将洞穿心口的刹那,陸南華忽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得一幹二淨。
紗幔重重,檀香幽幽,桌案被劍氣劈成幾塊散落在地,而裝着玉人的木盒完好無損。
他在原地靜默片刻,而後用指腹擦去嘴角鮮血,拾起木盒,轉身離去。
……
臨近天黑,街上總算熱鬧了些。買熟食的小販趁着還沒宵禁出來擺攤,酒樓裡人影攢動,散衙回家的官員坐着轎子,偌大京華終于有了人氣。
睢無極和自家師弟進了一家客棧。
他當下雖記憶混亂、頭緒全無,卻也不可能再和陸南華及天演閣合作。
陸南華想要他的命,一百多年前如此,一百多年後更是變本加厲。
偌大京城裡,睢無極的故人走的差不多了,但還是留下一些線索可供他參考,索性直接拒絕了天演閣假惺惺的好意,帶着師弟獨自調查。
“掌櫃的,要兩間上房。”他走到櫃台,輕輕敲了敲桌面。
“師兄。”岑夜明突然出聲,“隻要一間房就夠了。”
“為何?”白紗幕籬遮住了睢無極的臉,但聽得出他臉上應有笑意,“你已不是小孩子,難道還要和我睡嗎?”
“我可能會跑。”岑夜明臉不紅心不跳,“師兄,你太信任我了,不要随意信任一個魔修。”
睢無極在幕籬下微微挑眉,隔着一層紗,師弟的面容模糊又誠摯。他的師弟雖性格大變,到底沒有對凡人産生明顯的惡意,睢無極有時甚至會忘了小師弟早已堕魔。
不過既然師弟主動要求了,還是謹慎一些較好。
“那就一間上房。”睢無極轉頭對掌櫃吩咐道。
掌櫃連忙答應,掏出記事簿詢問兩人的姓名、籍貫等信息,最後眼巴巴地望着睢無極,欲語還休。
睢無極歪歪頭,突然意識到對方是在要銀子,又想起自己的盤纏早丢在飛舫上了,隻好轉頭看向自家師弟。
“我盤纏又忘拿了……”他耳尖微紅,好在幕籬擋住了臉,不至于讓他太難堪。
師弟财大氣粗,也不評價丢三落四的師兄如何如何,一看就知道習以為常,爽快利落地付了銀子。
……
時隔一百八十多年,師兄弟二人又同住一屋。
在小師弟還小的時候,睢無極時常陪着他入睡。小孩是他遊曆人間時撿來的,全家慘死于魔修手下,睢無極來得太晚,隻能勉強救下最小的孩子。
許是童年蒙着一層血色,小師弟幼時睡不安穩,飽受噩夢侵擾。睢無極隻好把他接到自己院裡,親力親為養到十五歲。十五歲後的小師弟變得内斂,不再黏着睢無極,輪廓逐漸硬朗,眼睛裡也多了一些憂郁,但是他們關系依然很是親密。然後……
然後一别百年,兩人共處一室,竟然無話可說。
明明有太多太多想問的、想說的,但睢無極将要開口時,那些安慰、關切以及責怪,都斷在了喉頭,再無下文。
“夜明……”沉默良久,他到底還是開了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溫柔,“你可有想問我的事嗎?”
岑夜明坐在窗邊端詳着那尊玉人,聞言轉頭朝師兄笑了一下:“太多了,恐怕一天一夜問不完。”
一百八十年,人間都換了一次主人,衆生一明一滅,生死尋常,豈是幾個問題就能問清楚的?
既然師弟不問,睢無極垂眸,把心裡諸多疑惑篩了又篩,最後咬咬牙,聲音微微顫抖地開口道:“我有想問的……你其他的師姐師兄,如今到底怎樣?當年又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