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内飄着茶香,煙霧缭繞,窗外落葉紛紛,自是一派恬靜的山景。
岑夜明和禅遠和尚相對而坐,底下的蒲團不知用了多少年,蒲草稀疏,遍布污漬。而兩人正中的桌案坑坑窪窪,有不少被蟲蛀的痕迹,大大破壞了山寺甯靜悠遠的意境。
靜室角落的躺椅上王潤知睡得昏天暗地,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被人施了咒,甚至還打出了呼噜聲。
“啧,别這樣看着我。”禅遠坐姿張狂随意,嘴裡還叼着一杆煙槍,臉上的甯靜緻遠消失得一幹二淨,隻剩下渾身匪氣。
岑夜明未作答,臉色卻又沉下幾分,他瞳色極深,似有某些東西欲從中破出。為安撫情緒,他端起桌上的粗茶,簡單抿了一口,被苦到直皺眉頭。
“那地方的封印融了一塊你師兄的魂魄,自然隻有他能入内。宿命如此,是死是活皆看造化,你急也沒用。”禅遠斜眼瞥了一眼,而後猛吸一口淡巴枯,心滿意足地吐出一串煙圈。
“秃驢,把你的煙收起來。”岑夜明不耐煩地揮開煙霧,面露厭惡,“我師兄魂魄受損,和你也脫不了幹系。”
“我可什麼都沒做啊。”禅遠把煙槍放下,兩手一攤,“也不知道是誰百年前抱着屍體,一路哭着飛過來,求我接好碎成一地的魂魄……”
紅線瞬間纏住皺巴巴的老和尚,岑夜明咬牙切齒道:“閉嘴。”
“我為何要閉嘴?”
禅遠悠哉悠哉,毫不在乎魔修的威脅。
“你愛他愛到心甘情願為他堕魔,可他有正眼瞧過你的心意嗎?”
岑夜明的紅線已然鋪滿整間靜室,甚至将睡夢中的王潤知都覆蓋得徹底——
“你看看你這心魔線,多漂亮啊。凡人用紅線牽姻緣,你用紅線殺人,真是别出心裁。”
老秃驢笑嘻嘻的,老不正經,說的話卻直紮岑夜明的心窩。
“你是有情生孽,他是無情生悲。”
“你說你愛上誰不好,偏偏愛上個修蒼生道的……唉!無情道都比他好搞啊。”
岑夜明身體微微顫抖,滿室紅線仿若他延伸而出的血脈,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律動。他愣愣地、甚至是無助地望向老和尚,問道:
“蒼生……道?”
“呵,他天生少一根姻緣線,對私情遲鈍,對蒼生憐憫……他能為天下任何一個無辜之人赴湯蹈火,甚至為之去死。岑夜明,你不是最特别的那一個,除非有一天,你能讓他為你而活。”
“孩子,我真心奉勸你,早日看透,早渡情劫。這情劫催生你入魔,已讓你和他走向殊途……總有一天,也會連累到他。”
老和尚的眼睛裡盛滿悲憫,緊緊勒住他的紅線緩緩撤去,最後靜室傳來一聲壓抑的哭泣。
……
在岑夜明少年時代的記憶裡,除了大師兄,還是大師兄。
大師兄很好,把他從魔修掌下救出來,給了他安穩的生活和溫柔的呵護。
大師兄親自教他劍道,握住他持劍的手,半抱着他在玄清山的白梅林中禦劍而飛。
大師兄常年身着玄清山掌門的禮服,禮服上繡梅花與鶴,飾以五色飄帶、金玉配件,腰系“無愧”劍,頭頂蓮花冠和白紗。每每走到他的面前,總是一陣梅香撲鼻。
大師兄愛養貓、大師兄愛吃奶酥酪、大師兄愛收藏名劍……
岑夜明想,若不去念着大師兄,他早已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
但他如此弱小,如此無能,隻能眼睜睜看着大師兄死一次、又死一次……每一次他都來得太晚。
百年前,他抱着渾身冰涼的大師兄,在大雪中蹒跚而行。雪落天地,京華沉默,懷中的芳魂一片一片在風中凋零。
那時他跪在荒野之上,悲憤至極地想,自己不如就這樣拉着全天下陪葬好了。
反正除了大師兄,沒有一個人在乎他。
他憑什麼在乎别人?
心魔線刹那間漫過天際,卷着黑夜與風雪逐步逼近京城。他溫柔地描摹着懷中人灰白的臉,卻在看到那人喉間一道極深的劍痕時,忍不住哭出聲來。
他想,要把那忘恩負義的皇帝碎屍萬段,要讓所有沉默的人永遠閉嘴……于是心魔線彙成滔天的血浪,如一張血盆大口,幾欲将京城吞沒。
但心魔線被人擋住了。
漫天大雪之中,老和尚撐着把紅傘,提着一盞明燈,一腳一個深坑,眉目悲憫。他伸出一掌從胸前緩緩前推,竟輕而易舉阻擋了岑夜明耗盡修為的一擊。
“還有救。”風吹起老和尚的僧袍,“他魂魄承載的功德無量,不會這樣輕易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