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傅憐春依然美得不像話,烏黑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顫抖,眼眸清澈又悲傷,眼皮半垂着,似乎有些疲憊。
“老師,我讨厭打仗。”太子把自己縮得更緊了,整個人都擠在傅憐春的懷裡,“打仗會死很多人,我讨厭死人。”
“為何會讨厭死呢?”傅憐春問道,鮮少有五歲的孩子能說出這些的話,他不由得好奇。
“他們都說我的芙蓉嬷嬷死了,于是我再也沒見過嬷嬷……”太子又忍不住掉下眼淚,“打仗會死很多人,就會有很多人再也見不到想見的人……老師,可否是這樣?”
傅憐春凝視着懷裡的孩子,忽然沉默了。
“是的。”良久,他歎息一聲,“所以太子要好好長大……”
然後做個好皇帝。
可偏偏做皇帝要有鐵石心腸,最好是李乾丹那樣殺伐果斷的人,為了千秋大業,他連親兒子都能算計。而太子性子太軟,又極為多情敏感,倒是有點虎父犬子的意味了。
傅憐春當年選擇追随李乾丹,他選對了,天下戰火将息,清平盛世隐隐約約有了雛形,但随之而來又是一堆難題。
他該如何将太子養成一個合格的皇帝呢?
“要我也是仙人就好了……”懷裡的小孩嘀嘀咕咕,“仙人能活可久了,誰都不會離開……”
嚎哭了半天,小孩終于困了,頭一歪便死死昏睡了過去。
隻留下傅憐春愣在原地。
他想,不是這樣的,仙人也會和很多人離别,甚至一旦離别,不論輪回多少次都不會再見……
為何他會清楚這些事呢?
……
雍軍借着“太子失蹤”一事,群情激奮,士氣大漲,懷着悲憤之情大破齊軍,僅僅隻需三日。
這三日内,一直有人給傅憐春和太子送水和食物,甚至還解開了他們手上的繩子。
繩子勒得太緊,傅憐春的手腕上皆是淤青,在瓷白的肌膚上格外明顯。太子對他越來越親近,見到他手上的傷,怕他疼似的,朝着傷口吹了又吹。
他們被“救”出去那天,雍軍已經打到齊國都城之下,李乾丹特地讓梁修世帶着大軍先行,自己留下演完整套戲碼。
太子被關了三日,見到親爹哭得稀裡嘩啦,也不顧親爹臉色巨臭,鼻涕眼淚全往龍袍上糊。李乾丹到底還是忍住沒發作,生生演全了這套父子情深的戲。
隻是這位冷酷帝王看向傅憐春時,卻難得生出一絲愧疚之心。
散着烏發的青年面上無悲無喜,眼眸裡卻含着失望,就好像在質問李乾丹——你做到如此地步,真的有必要麼?
……稚子何辜。
前線戰事緊迫,李乾丹安頓好太子後,立刻披甲重返戰場,留下傅憐春安撫百姓。
傅憐春一向采用懷柔之術,面對齊國遺民先安撫再安置。他談論政務時從不回避太子,五歲的孩子什麼也聽不懂,但不妨礙讓他耳濡目染。
齊國帝王治理不能,橫賦暴斂,城中百姓多是面黃肌瘦。于是傅憐春征調糧草,在城中開設粥棚,順帶審編戶籍。
深秋天寒,不少平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一個背着嬰孩的婦人還沒走到粥棚,竟腿一軟,摔倒在地。
眼看後面的人就要踩踏上去,傅憐春不顧護衛阻攔,連忙沖到前方,扶起婦人。
婦人摔倒在地,她背着的嬰孩也順勢落在塵土之中。
那嬰孩瘦得吓人,被包在肮髒且薄的襁褓中,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傅憐春将她小心翼翼抱在懷裡,隻覺得輕到吓人,一時心中五味雜陳。
“大人……”婦人跌坐在地上,她灰白如枯草的頭發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她的聲音細如蚊鳴,“仗馬上就打完了,是不?俺爹死了,俺漢子也死了……俺不想再打仗了……”
傅憐春竟無言以對,他輕輕拍打着懷中嬰孩的後背,那嬰孩似有所感,終于哭出聲來,一聲嘹亮的哭聲響徹天地。
清淚順着臉頰流下,風吹動傅憐春額間的碎發,他說:
“相信我,最多半年,以後再也不會打仗了……”
英魂會不遠萬裡回到故土,順着大江、沿着長風,魂燈流轉千裡,哪怕再也無法見到,哪怕屍骨無存……
坤甯八年,大齊覆滅,雍太/祖遷都燕城,以鎮守北地,抵抗異族。
至此,人間将近百年的戰火終于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