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裡寂靜無聲。
那些骨碌碌滾動的頭顱,在睢無極身影顯現的那一刻,通通靜止在了原地。它們面部的線條優美,尤其眼睛格外靈動,明明并未刻畫瞳仁,偏偏看得人汗毛倒立。
睢無極詫異片刻,心境卻迅速平複。他隻是淡淡掃了一眼地上的頭顱,而後轉眸看向立于中間的巨像。
古怪黏膩的香氣愈發濃郁,睢無極有些喘不過氣。他稍稍閉眼穩定心神,忽覺有道目光從頭頂投了下來。
是那尊巨像。
巨像的眸子不過是顔料所畫,卻似有生命一般,一直追随着睢無極,如同神女垂眸凝視自己最忠誠的信徒。
但睢無極隻是無奈歎了口氣:“你在玉人裡摻了往日香,引得我頻頻深陷回憶,這也就罷了。你縫合張文一族的魂魄,以活人的血肉養魂,在城外伏擊……”
無人答應,隻有寂靜。
睢無極接着說下去:“你若真想殺我,那日在天演閣上大可以動手……陸南華,你費盡心思讓我來到此地,究竟想做何事?”
不,仍是處處不對勁。
天井頂部落下的那道天光漸漸暗淡,巨像嘴邊的笑意消散,神女冷冰冰看着睢無極,似是在否認他的結論。
“不對……這樣太矛盾了,除非陸南華滋生心魔,不然不可能做出如此矛盾的事。”睢無極蹙眉沉思,忽然靈光一閃,“有兩個幕後主使,不,三個。”
“一個是陸南華,他想殺我,卻不知為何遲遲不下重手。另一個是新帝,她想借我的手殺掉陸南華,回收天演閣的權力。”
“那你呢?”
睢無極目光溫柔,他伸出手掌,要去觸摸那一線即将消逝的光。
“你想讓我看到什麼?”
香味驟然濃稠,有如實體,漸漸将睢無極包裹其中。
他緩緩閉上了眼,再次沉入回憶。
……
許是李乾丹殺伐過重,他子嗣稀少,一生隻有一兒兩女。
說來也諷刺,昭陽公主和臨月公主哪個都比太子更具氣魄,偏偏李乾丹認了死理,指定太子接手他的宏圖大業。
太子名諱李長睿,乃中宮皇後所出,全宮上下人人捧着他,含在嘴裡都怕化了。
坤甯七年,太子五歲,大雍和大齊決戰在即,收複天下的大業将成。李乾丹不知怎麼想的,嫌棄太子性格軟弱,說要鍛煉太子的膽魄,于是禦駕親征時把太子捎上了。
皇後在宮中哭了三天三夜,也沒能撼動帝王的心意。她又去求傅憐春,結果皇帝更加生氣,順手也帶走了傅憐春。
從此大雍軍隊裡多出一頂太子帳,皇帝讓傅憐春好好教導太子,教這懦弱的孩子何為帝王之道。
軍中氣氛緊張,太子日日膽戰心驚,隻能黏在傅憐春的身邊,死活不肯離開一步。
傅憐春和雍高宗就此成了師生。
李乾丹治軍極嚴,士兵随意談笑都能觸怒聖顔,全軍嚴陣以待,伺機進攻齊國都城前最難攻克的關隘。
那日,李乾丹忽叫人把太子帶到他帳中,說要校考太子課業,誰知異變陡生——
齊軍死士混入軍中,趁雍軍向前線進發時,渾水摸魚将太子擄走了!
連着陪在太子身邊的傅憐春,也被敲暈了帶走。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和太子置身于狹小的空間内。
“老師……我好怕啊。”小太子哭得涕淚橫流,蹭得傅憐春滿袖子都是,他的手腳都被綁了起來,像隻鹌鹑窩在傅憐春身邊。
傅憐春長歎一口氣,他細細觀察幾番,發現此地雖狹小,但十分幹淨,同時他們二人身上一處傷口皆無,甚至太子嚎哭成這樣都無人理會……
又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好戲。
畢竟要是齊軍死士真能混進層層封鎖的雍軍,刺殺李乾丹都比綁太子來得方便。
隻怕李乾丹看師出無名,為了加快戰局,早日統一九州,演了場戲把自己的兒子送入齊軍。
“莫要再哭了。”思及此,傅憐春柔聲安慰道,“陛下英明神武,必然會盡快救我們出去。”
“真的嗎?”太子癟嘴道,“若父皇當初不帶我來,我就不用待在這個鬼地方了……嗚……老師,我想母後……”
眼看小孩又要大哭,傅憐春隻好努力靠近他,将自己的臉貼在太子的額頭上,輕聲道:“齊軍已是強弩之末,不出月餘就會彈盡糧絕,我們很快就能回去。太子總這樣哭泣的話,太傷身子,到時陛下見了又要責怪。”
對付太子最好的方法還得是搬出他爹,太子皺着鼻子郁悶了片刻,總算把眼淚憋回去了。他感受着額上的溫度,悄悄擡眼瞥了一眼年輕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