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婳一甩袖子,背過身去。
“宮中确實已無往日香的蹤迹,當年高宗下葬,這香被當作陪葬品一同入了帝陵。如今這個情況,朕也毫無頭緒。”
“多謝陛下告知。”
睢無極向皇帝道謝,心裡的疑惑不減反增。
往日香既然已經消失于世……要麼是陸南華通過某種方式私藏了一些,要麼……
那個猜測太過驚世駭俗,在睢無極腦海裡流轉片刻,又被他壓在深處。
他思慮重重地踏出禦書房,擡眸就見師弟守在門口,擡頭望着不遠處的天演閣。
那裡正閃爍着微光,在暴雨之後澄澈的夜空中如同一顆星子。但奇怪的是,周遭來去的宮人皆視而不見,唯有睢無極和岑夜明看得一清二楚。
……
陸南華的心口正在閃爍着光芒。
他端坐在天演閣的塔頂,一半容貌年輕如初,一半容貌朽如枯骨,在夜色之下分外驚悚。
時間不多了,但他仍想回憶片刻往事。
桌案上的香爐袅袅,往日香的氣味甜膩缱绻,将他幹涸的記憶拉到久遠的過去。
陸南華并非出自修真界的名門大派,他父母皆是散修,被大齊朝廷司天監招安後,他在那個荒誕無度的環境中長大,直到大雍的鐵騎踏破城門,他淪為了階下囚。
平心而論,大雍對待他們這群前朝舊臣還算不錯,既沒有趕盡殺絕,也沒有流放千裡。
甚至重用了不少前朝舊臣,比如陸南華。
那是坤甯八年的年末,天牢内滴水成冰,陸南華一如既往在石床上打坐。他逐漸接受了自己的結局,這天牢寂靜潮濕,竟勉強算一處靜修的好地方。
空曠的走道中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似乎正朝他的方位走來。陸南華心裡淺歎一口氣,不作太多念想,複而沉入冥想之中。
腳步在他的牢房外停了下來。
陸南華不可置信睜開了眼,此刻不是獄卒放飯的世間點,又有誰會來探望他?或者說,誰的權力大到可以進天牢見他?
一種隐秘的期待自他心中升騰而起。
目光盡頭站着一群人,皆是獄卒和士兵的身影,唯一突出是人群中的一抹紅色,像一道春光,傾灑在暗無天日的天牢。
陸南華此後無論怎樣恨傅憐春,卻無法否認一個事實——是傅憐春給他機會,讓他建立天演閣,在人間縱橫百年,甚至隐隐威脅到皇帝的位置。
而彼時他不過是個小小散修,連金丹都未能結成,隻能愣愣看着眼前風華正茂的傅憐春,說話的舌頭也捋不直。
“陸道長,叨擾了。”一身紅衣的傅憐春淺淺笑道,臉頰旁還有一個梨渦,他揮揮手,讓獄卒把牢門打開。
獄卒們很是猶豫,其中一人上前說道:“傅大人,此人乃前朝妖道,恐怕……”
“無妨。”傅憐春悠然自得揣起手,隻是望着陸南華,“不必擔心,陸道長,我是來傳陛下旨意的。”
陛下?
大雍的皇帝?
陸南華眼睛裡閃過一絲迷茫,他是前朝的階下囚,皇帝的旨意除了斬立決,就隻有……
“陸道長,陛下聽聞你在齊國的司天監内素有名望,而大雍目前百廢待興,北邊這塊地的三界事務無人接手……故陛下想問你,可否願意替大雍做事?”
獄卒打開了牢門,心驚膽戰護着傅憐春入内,卻被攔在了外面。
“貧道不過築基期散修,怎能得到陛下青眼?”陸南華克制着自己心底跳躍的狂喜,面上一片冷靜,輕描淡寫看向傅憐春。
天牢内不是陰冷的石壁,就是生鏽的鐵鍊,傅憐春偏偏像道暖融融的春風,親自伸手扶起了久坐腿麻的陸南華,仍是笑着說:“人間瑣事不看道長的修為,隻看道長是否有一顆為百姓解憂的心。我雖不才,也聽說妖魔鬼怪之事自有仙人負責,朝廷的道士隻需占蔔國運、聆聽天啟即可,想必對陸道長不算難題。”
陸南華隻覺得被眼前人扶住的肩頭一片滾燙,他忽而想起一些傳聞:“貧道也聽說過奇事,說傅大人乃谪仙下凡,國祚盡在手中,怎還需要旁人指手畫腳?”
“我不過一介凡人,哪來谪仙下凡之說?”傅憐春淺歎一聲,“陸道長實乃折煞我了,我隻通些酸儒經書,對天道運作一問三不知,還得靠陸道長提點提點。”
是麼?陸南華望着此人的仙姿佚貌,與修真界某個劍尊的畫像如出一轍,但轉念一想劍尊已投胎轉世,現如今确實隻是一個凡人。
雖是凡人,卻成了陸南華的一道春光,照亮他曾經灰暗的前路。
陸南華欽佩他,甚至有點嫉妒他,但他們仍是摯友。
——在那件事發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