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往日香燃盡了。
陸南華吃力地睜開眼睛,他那一半腐朽的臉龐愈發白骨森森,甚至開始向另一側臉龐蔓延。
桌案上還剩兩支香,尋遍三界也隻剩下這最後兩支。陸南華雙手顫抖,拂去桌案上燃盡的香灰,點燃了倒數第二支往日香。
香化作輕煙,裹挾陸南華的記憶,再次回到久遠的過去。
實際上對于修道之人來說,一百多年不算漫長,可陸南華身處朝廷,看盡世人虛僞的嘴臉,可要比在山中清修要難熬多了。
仍是他如今身處的房間,天演閣塔頂,但房中布置更為簡單,隻不過一間小小的、随處可見的靜室。
也仍是點着香,不過那香是平心靜氣的沉香,古樸大氣,遠非往日香的古怪粘稠。
夏日燥得人心慌,陸南華早已辟谷,身體潔淨,渾然不覺;可他對面的傅憐春是凡人之軀,此刻鼻尖沁着汗,雙頰微紅,全神貫注盯着眼下的棋局。
棋盤上黑白交錯,已然陷入了苦戰,陸南華沒急着落子,而是捏了個手訣,扇去房内的熱氣,讓對面的人好受些。
“多謝。”傅憐春從袖子掏出手帕,矜持拭去臉上的細汗,爾後朝陸南華微微一笑。
“傅相……此去金陵,你一路順風。”陸南華輕聲歎息,在棋盤上落下白子。
“我确實也累了,正好回去好好歇息,這朝中待得人頭昏腦脹,都快分不清自己是誰了。”傅憐春莞爾,纖長的手指輕敲桌沿,“陸兄的棋藝又見增長,此局我輸定了。”
“還未見終章,傅相何必放棄?”陸南華溫聲道,“陛下隻是太過生氣,也許過兩日就回心轉意了呢?”
“陸兄,你我皆是陛下的一粒棋子,深知君心如磐石,不可随意試探。”傅憐春望向窗外,此處乃京城最高點,可俯瞰全城風光,“陛下說定的事,有幾次能改變的?”
在天演閣塔頂俯視皇城,朱紅、明黃和漢白玉互相交錯,盡顯皇家威儀。傅憐春眸子裡清亮無比,卻隻倒映着蒼天,不見一絲皇城的蹤影。
“我離開京城後,你萬事小心。陛下能對梁修世下手,也能對你我不留情面。”傅憐春目光回到棋局,琢磨片刻,一邊落子一邊說道。
陸南華心裡發堵:“真是可惜了梁将軍……”
他頓了頓,千萬思緒翻滾,再次看向臉上不見蒼老的摯友,苦澀問道:“憐春,你後悔麼?”
“後悔?”傅憐春略微詫異睜大雙眼,見摯友神情嚴肅,便端正了坐姿回道,“不曾後悔,我做任何事,從未有過後悔。”
“我已盡人事、聽天命,既然結局無法改變,不如照着自己的路走下去便是了……隻是難免可惜,隻恨自己無能,無法再幫梁将軍一把。”
大抵是歲月善待美人,青年已年過不惑,眉目依然如畫,看起來和陸南華第一次見他時别無兩樣。隻是眉間有一道深深的痕迹,那是日夜皺眉不展留下的印記。
陸南華啞然。
“不過也不全對。”傅憐春笑笑,眼睛裡浮着一絲疲憊,“我隐約記得有人和我說過,人生若是不悔,會無趣到令人心煩……我大概是個相當無趣的人罷。”
“怎會?”陸南華聲音有些啞,“此一時彼一時,傅相将來必重回朝廷,再展鴻圖。”
回憶的畫面開始模糊,陸南華深吸一口氣,勉強支撐着往日的記憶。
那人的面目已然看不真切,他們又聊了許多其他的事,林林總總,莫不過廟堂裡那些人情世故。
臨走前,那人立在窗前,長風鼓起他輕薄的夏衣,未束起的長發飄起,仿若要乘風歸去。
他回過頭,問了陸南華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陸兄,你說我等将來……會在史書上會留下怎樣的一筆?”
——是彪炳史冊,還是遺臭萬年?
回憶徹底消散,陸南華咧開嘴角,笑出了眼淚。他整個人腐朽得差不多了,幹癟的血肉附着在白骨之上,全身精血都在快速流失。
而他心口的光卻越發明亮了起來,快要和北鬥星一争高下,取代天星的地位。
若有人在此處仔細觀察,則會驚駭地發現,陸南華已和天演閣融為一體,臀部皮膚和木地闆緊緊粘連,密不可分。
他在以自身精血供養天演閣塔身!
“人人都想做春秋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這瘋得可怕的男人低低笑着,每笑一聲,身軀就消瘦一份,“傅憐春啊傅憐春,你說你不後悔,被千夫所指成妖邪,也不後悔麼?”
他猛然吐出一大口鮮血,呆愣片刻,爾後極虔誠俯下身子,将那混着髒器的血舔舐幹淨。
枯瘦如柴的手劇烈顫抖,世上最後一支往日香被點燃了。
香灰飄飄揚揚,倏忽一變,竟成了漫天大雪。
坤甯二十八年,冬。
那一年,陸南華觀測天象、詢問天啟,得知瑞雪兆豐年,滿心歡喜呈報太/祖,卻不承想雪下過了頭,釀成大災。
江南下了半個月的暴雪,道路被堵,災民流離失所,豐饒富庶的土地被被大雪冰封,待日後統計,竟死了十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