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昏黃的光落在供桌上,上頭斷成兩節的玉笏不見了,換成了一本破損的儒術講經,書的旁邊還放置了一杯粗茶。
睢無極睜開眼,方才宮殿裡的一切似乎隻是夢境,他和師弟保持着原樣,一動不動立在這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難道堂堂天演閣閣主隻會故弄玄虛麼?”岑夜明環顧四周,冷哼道,“怪不得令閣一個能打的也無,也就隻配撿撿正明局的邊角料過活了。”
“夜明。”睢無極語氣無奈,他以前怎就沒發現師弟的嘴巴淬了毒呢?
師弟很聽話,乖乖閉上了嘴,貼在睢無極的身後,目光緊緊追随着師兄。
“儒術、茶水……這一卦陸南華選了坎卦,我大概知曉會是何等場景了。”睢無極觀察着供桌上的物件,得出結論。
那本儒術講經他無比熟悉,封皮損壞得不成樣子,還沾着發黑的血迹……它曾陪着他從金陵到京城,又從京城回到金陵,最終遺失在茫茫歲月中,怎可能出現在此地?
萬象虛實陣,何為虛?何為實?
“方才雖是驚心動魄,但并未對你我造成實際傷害。”睢無極說道,“隻怕是一切皆為幻想,包括我們身處的這方天地。”
“至少腳下的地闆是真的。”岑夜明指引紅線穿透地闆,虛幻的紅線像是被一堵牆攔住了。此牆和天演閣的塔身材質相仿,皆能禁止心魔線這一派魔氣的入侵。
睢無極沉吟片刻,手中的“無愧”劍身愈發明亮,在黑暗中清晃晃的,像盞明燈。
他道:“我試試。”
言罷,睢無極将手中長劍決然下刺,激起剛勁劍風。劍尖觸碰地面的一瞬,數道裂縫顯現,宛若龜背上的紋路。
而被劍風掠過的舊書一頁未動,旁邊的碗中的茶水更是波瀾不驚。
睢無極緊握劍柄,又加上幾分力,他眼色一凝,隻見師弟的紅線迅速沒入縫隙,正助他擊碎地面。
可就在此刻,白光驅散黑暗,寂靜的空間裡回響起鳥鳴,還伴随着陣陣讀書聲。
睢無極不為所動,拔起“無愧”,再次向地面重重刺下。
“先生,過會兒就到開講壇的時辰了。”
一道清脆的少年聲在他背後響起。
他倏忽一晃神,手中的“無愧”竟化作青煙消散了。他一身白衣也換了個樣式,變為清苦讀書人常穿的青色直裰,披肩而下的不是白發,而是三千青絲。
他轉過身,隻見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朝着他腼腆一笑:“先生名聲在外,好多外地人走了好幾天的路,專程要聽先生論經。”
坤甯二十年,他罷官回到金陵,此時傅家人丁凋零,隻餘下一座空曠的宅院等他打理。
他辭退大部分家仆,将賣身契退回給他們,把宅子改成了書院,隻要願意聽他談論天下事的,不論男女老少、世家大族、商賈走販甚至目不識丁的農夫……
皆可在書院裡高談闊論。
“我曉得了。”睢無極微微一笑,看得那少年雙頰飛紅、手足無措。
他從善如流,一撩下擺邁入廳堂,視野裡盡是攢動的人頭。達官貴人坐在柔軟的坐墊上,一旁自有仆役為其扇風;而書生們渾身濕透,懷裡捧着書,目光炯炯盯着門口;走販和農夫們顧不了太多,就地坐下,瘦黑的臉被烈日曬得通紅。
“傅公來了!”
人們紛紛起身,伸長脖子目光熱切,那些脖子伸長到脫離常識的距離,一股腦擠到睢無極的跟前,頭顱挨着頭顱,一雙雙癫狂的眼睛,一張張腥臭的嘴巴,他們齊聲道:
“傅公!”
“您在金陵辦書院,教化天下人識字,功德無量——”
睢無極無動于衷,他回頭看向方才那個腼腆的十年:“你在這待了百年,是麼?”
少年瑟瑟發抖,日光穿透他的身體,竟是透明的。他流下虛幻的淚水道:“我死後魂魄被人抓走,再醒來時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到我這裡來。”睢無極溫和道,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我帶你走。”
少年哭得不能自已,鼓足勇氣奔向睢無極,在觸碰到那隻溫熱的手時,變為一縷灰色的霧氣,輕輕纏在手腕上。
睢無極收好這抹尚且未被怨念污染的魂魄,面若霜雪,對那些愈發狂躁的長脖人毫無觸動。
“都是你!”
他們幾乎是在尖叫。
“你淪為妖邪,皇帝便取締了書院,江南一派士人皆被牽連流放!”
“傅憐春,你悔過罷!”
肅殺的劍意自睢無極身上向四周散出,強行鎮壓這些吵嚷憤慨的冤魂,他左手覆上右手手腕,安撫躁動的少年魂魄。而那些如山般沉重的怨念、悲憤,全都壓在他的頭頂,似乎想讓他跪地悔過,給這些冤魂磕頭認錯。
忽然,他腰間一緊,低頭看去,岑夜明的紅線仍纏在他的腰上,倏然收緊,勾勒出清瘦的腰線。
“夜明?”他輕聲喚道,那紅線再次收緊,竟将他直接扯出了那堆奇形怪狀的人群。
周圍一切都化作虛影,睢無極隻覺得身軀懸空,右手的“無愧”再次回歸掌中!
“師兄,地面已鑿穿了。”
岑夜明接住緩緩下落的白發劍修,剛抱在懷中,忽然一股強大的吸力,使二人一同向下方急速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