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無極醒來時,滿眼都是霞光。
他被師弟抱在懷裡,兩個人坐在天演閣的塔頂,底下烏衣衛和修士忙得團團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等着這幫人善後。
“你表面上修為被封,方才一番驚心動魄,紅線又張揚,怎麼無一個人上來質問你?”睢無極不自在從師弟臂彎裡挪出身子,目光凝視着下方。
“紅線可扭曲人的心神,我不讓他們記得,他們自然忘得一幹二淨。”岑夜明神情閃過一絲落寞,他頗為留戀地撫摸手臂。
睢無極道:“還是容易暴露,你且注意些。”
天邊的雲把朝陽弄得像個碎了的蛋黃,霞光染盡京華的千家萬戶,雞鳴陣陣,街上逐漸有了行人,這座龐然巨物終于醒了過來。
“陸南華死前說,碧潭乃天道的陰影。”睢無極側過臉,霞光照得他滿頭白發流轉着金光,睫毛是流金的,墨色眼眸裡也含着一點金色,“可碧潭既無妖氣,更無魔氣,不過一團純粹的靈氣,為何會是天道陰影?”
“……師兄,你要去瑤池看看麼?那裡的情況和這裡有些類似。”岑夜明定定看着師兄。
“等把此事前因後果交上去,我們就動身前往。”睢無極笑道,“說起來,我都差點忘了來京城的目的是修史,來龍去脈還是不清不楚,實在難以下筆。”
“那就不寫了,我帶你走。”岑夜明不知從哪翻出一點孩子心性,無理取鬧拽住師兄的袖子。
“會的。”
岑夜明瞪大眼睛。
“待在正明局太過受制于人,我們尋機救出你二師姐後,盡快脫身。”睢無極好笑道,“你如此震驚作甚?先前禅遠大師提到你有一座誡命島,我還未能上去做客呢。”
徒留師弟在那兒手足無措,睢無極忽覺袖中一涼,原來是少年的殘魂。
他仔細捧出那抹殘魂,輕聲道:“我曉得你是誰。”
殘魂蹭了蹭他的手心。
“你看,我說過,我們終會再見。”睢無極輕輕撫摸少年顫抖的魂魄,“不過這次是真的告别了。”
他呼出一口清氣,氣息如蘭,手中魂魄便如蒲公英飛舞,附着在魂魄上怨氣消散徹底,路過的鬼差在陰影裡冒出個頭,收下了這抹殘魂。
他想起方才做的夢,想起那個少年鮮活的臉龐,百年後,再見卻是永别。
……
天牢裡的窗子不過窄窄一條,日光從那兒勉強鑽出一點灑在地上,堪堪照亮牢裡人的側臉。
傅憐春閉目養神,臉頰深陷,神色疲憊。他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皮囊仍是二十來歲的樣子,但他知道,他的内裡和尋常老人并無兩樣,老朽腐爛,連走路都困難。
不遠處響起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獄卒站在鐵牢前面,手裡提着個份量不少的食盒。
他了然一笑,看來時候到了,吃完這頓就要上刑場。
那少年獄卒瞧着面熟,眼神躲躲閃閃,衣袍不太合身,松松垮垮挂在他瘦弱的身子上。傅憐春見他這副模樣,便笑道:“是給我送殺頭飯的麼?”
少年看着傅憐春,手裡的燭火忽明忽暗,眼淚卻比話語先流了出來:“傅公,我替人們來送你最後一程……”
“此地守衛森嚴,你是怎麼進來的?”待少年湊近了,傅憐春方才辨認出是自己教過的孩子,語氣又軟和幾分。
少年開了門,用袖子一抹眼淚,跪在傅憐春面前,放下油燈和食盒,抽着鼻子解釋道:“我們求了好久,最後守在前頭的那個道人說,反正你也逃不出去,讓我見你一面也無所謂……于是我就來了。”
他雙手顫抖打開食盒,露出裡頭的燒雞、豬肘等葷菜,又從底下拎出一壺酒,規整擺在傅憐春面前,一雙黑眼珠淚如雨下。
“不要哭。”傅憐春歎道,“我命如此罷了,說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們。”
“傅公一生忠義薄天,卻小人被指為妖邪,怎可能是您的命?”
傅憐春伸手拭去少年的淚水:“我如何配得上忠義二字?早年陪太/祖打天下,送了數十萬年輕人上戰場,死傷無數;中年推行新法,卻操之過急,弄得朝廷不甯;晚年談天論地,忘了本觸怒聖顔,害得你們這群書生被皇帝忌憚……”
他垂下長睫,重複道:“我如何配得上忠義二字?”
少年不可置信地搖搖頭,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傅憐春的袖子上已是一片濡濕:“傅公您怎能這樣貶低自己?若不是傅公您辦的書院,我如今還得在煙柳巷子讨生活,我……”
他實在說不下去,泣不成聲。
傅憐春蹙眉,俯身抱住少年瘦削的肩頭,在他耳邊語重心長道:“不論如何,事情發展至此,已無可轉圜。我死後,你和書院裡的人不要再插手朝廷之事,往後的日子,最好連我的名字都不要提……你們要好好活着。”
少年崩潰道:“可是你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