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之是個圓滑過了頭的人。
他不像一個脫俗淡然的修士,更像凡人界裡那些八面玲珑的商賈,善于算計,看不慣他的門派都在背後罵他“貪财瓜”。
貪财,指張靈之接手蓬萊山後,除了每百年一次的蓬萊宴,還額外開辦些拍賣會,彙集天下珍寶,各種金銀财寶收到手軟。
至于瓜嘛,自然是罵此人一張苦瓜臉,不笑顯得命很苦,笑了更是令人無語凝噎的苦,和此人一肚子的花花腸子格格不入。
“貪财瓜”笑得苦哈哈,親力親為給睢無極斟茶,白玉杯裡盛着色如牛乳的茶水,奇特的香味在室内萦繞。他道:“這是去歲貧道意外得到的天乳茶,珍貴非常,好茶自然要配美人,還請劍尊品嘗品嘗。”
睢無極一動未動。
“裡面沒毒。”張靈之神色誠懇,他長歎一聲,苦瓜臉皺成一團,“我曉得劍尊不信任我,但真不至于下毒,恕貧道還沒低賤到那種地步。”
“多謝張掌門好意,我不太渴而已。”睢無極語氣涼飕飕的,“我隻是想不明白,張掌門費了那麼大的力氣,又是推舉我進正明局,又是引我去京城查案,最後峰回路轉,還是要到你這蓬萊山上走一遭……睢某愚鈍,敢問張掌門究竟有何深意?”
張靈之笑笑,毫不在意睢無極話裡的敵意:“貧道本意并非要算計劍尊,隻是實在别無選擇,畢竟有些事,唯有劍尊能助我一臂之力。”
睢無極輕輕挑眉:“我不過一個無門無派的散修,張掌門有何事我能幫得上的?”
半晌,張靈之輕笑一聲,他用手磨着白玉杯的沿口,緩緩道:“我要削弱正明局在修真界的權力。”
室内頓時陷入一片寂靜,茶水蒸騰而出的熱氣氤氲缭繞,張靈之的臉隐在白霧之後,讓人看不真切。
“所以張掌門費盡心思送我進了正明局?”睢無極無動于衷,“可我說過了,我無門無派,又被李庵視為眼中釘,如何幫你?”
“劍尊對自己的認知似乎不太清晰。”張靈之呷了一口茶,享受地眯起眼睛,接着道,“試問如今的年青弟子們,有誰不崇拜劍尊當年的風姿,哪怕許多人沒見過你,也視你為一段傳奇。”
“張掌門真是折煞我了。”
“哦?”張靈之失笑,“睢無極啊睢無極,你就是太看低自己了!”
“蓬萊金頂一百年開放一次,一次隻允許一人登頂!近五百年,也就隻有你和莫不悔被金頂徹底接納……修真界素來以強為尊,哪怕莫不悔被正明局判定犯下重罪,至今仍有一大批人追懷她,更何況你呢?”
睢無極默然不語。
“所以我需要你。”張靈之輕歎道,“你是人心所向,同時你又和正明局有仇,我上哪再去找一個如此完美的合作夥伴呢?”
“合作夥伴……”睢無極咀嚼着這個詞,面露無奈,“張掌門對待自己的合作夥伴,莫非都是這樣一句也不說、牽着人鼻子走嗎?”
說到一半,睢無極用餘光掃了一眼身邊的師弟,隻見師弟全程一言不發、面若冰霜,他心裡暗歎,語調卻毫無起伏:“還是同合作夥伴的師弟一起密謀的……我一問三不知,全程被張掌門和那位師弟蒙在鼓裡,委實不敢承認合作夥伴的身份。”
這話從溫文爾雅的睢無極口中說出,顯得格外尖銳。
一旁岑夜明冷硬似鐵的神情終于松動幾分,他薄唇張合,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見師兄連個眼神都沒給自己,最後還是悻悻閉上了嘴。
實際上睢無極把師弟的表情全收在眼裡,但他實在騰不出空來收拾這個家夥——張靈之是隻難纏的老狐狸,他必須全神貫注和張靈之打太極。
“是貧道考慮不周。”張靈之面露歉意,他朝睢無極擡手作揖,“在此我向劍尊道個歉,我自作主張慣了,先前墜星台一事确實不妥,不求劍尊海涵,隻望劍尊賞個面子聽我把話講完。”
張靈之着實是個妙人,能屈能伸,心思玲珑,不然也不可能把蓬萊山的拍賣行開遍三界,甚至正明局來了,都要給他三分薄面。
眼下的一番道歉說得誠懇,睢無極輕輕摩挲劍柄,輕聲說道:“我可擔不起張掌門的道歉,有什麼事,今日就一同說開了吧。”
“正如我方才所說,我要削弱正明局的權力。”張靈之正色道,“自從李庵掌權以來,正明局對各道門的鉗制愈深,很多事都得經過正明局的許可……”
他略作停頓,自嘲一笑:“不瞞你說,我确實被正明局那堆人煩得頭大,一場拍賣會下來,正明局能以搜查的名義打斷好幾次。李庵更是草木皆兵,兩天三天派人緊盯着蓬萊山的一舉一動,如此煩了我幾百年。”
“睢無極,你師尊死得莫名其妙,而她曾經救過我一命,為報答她的随手一救,這一百多年來我也在調查此事。好巧不巧,前些年我意外得知,李庵當年恐怕幹了些指鹿為馬的事……”
睢無極眼神一凜。
“不過隻是些線索罷了,無法作為證據讓太天下人對李庵口誅筆伐。”張靈之笑笑,“睢無極,我們合作吧。我給你線索,你深入正明局,我得到扳倒李庵的把柄,你為你師尊及自己沉冤昭雪……如何?”
乍一聽,挺公平的,對吧?
睢無極心裡千百個念頭一閃而過,他坐得筆直,芝蘭玉樹,雪白長發順着美好的腰背線條流下,長睫微垂,眼眸清亮卻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厭倦了被動接受這一切。
從墜星台上醒來那一刻起,他就置身于無窮無盡的陰謀中,所有人都在推着他朝某個方向走,而那個終點真的會是他想要的真相嗎?
“不如何。”
他說。
“墜星台一事,無論張掌門的出發點是好是壞,至少是救了我和我師弟一命,日後蓬萊山有需要我幫忙的,我必然在所不辭。”
張靈之長歎一聲,唇角扯出遺憾的笑容:“既然劍尊不願意,那也是沒辦法了。”
“我會盡快救出二師妹顧潋,然後脫離正明局。張掌門,也許我們做不成同道中人,但一個生意夥伴還是能做的。”睢無極補充道。
他深知張靈之本質是個商人,想在此人面前搶回主動權,必須使自己手上也有可以交換的籌碼——比如碧潭之類有關天道的情報。
但當下睢無極并不着急和張靈之做交易,先前的一些賬還未算幹淨,生意是要慢慢來的。
果不其然,張靈之盯着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撫掌大笑道:“能和劍尊做上生意,貧道求之不得啊!”
睢無極莞爾,雖然很是淺淡,但足以光彩照人:“既然如此,請掌門告知我高宗的下落吧,作為交換,幾日後的比試大會,我自會負責劍修相關的事務。”
睢無極素來一言九鼎,他說會負責,自然是指會全力以赴,張靈之倒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