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師兄一回到玄清山,聽說你整整兩個月茶飯不思、日日夢魇,着急得很,幹脆帶你一起出門散散心。你叫岑夜明是嗎?夜明啊,天大地大,多出來看看走走,等有一天你看遍風景、心思明澈,那些夢魇也會随之煙消雲散。”
一旁傳來溫潤的陌生男聲,岑夜明擡眼望去,隻見一個藍袍道人背着巨大的藥箱,盤腿坐在懸空的蒲團上。那道人笑起來眼角有細紋,手持翠玉長笛,端的是一副名門風流的模樣。
岑夜明從第一眼起就讨厭他。
道人對小孩的敵意完全不知,也不在意,低頭專心用袖口擦拭長笛,嘴裡哼唱無名的小調。
“夜明,走吧。”師兄輕輕在他頭上摸一把,“我以為讓你跟着阿潋他們修心,能用清靜道心慢慢消去你幼年的夢魇,但似乎不行……方才你顧前輩說得對,囿于一方天地隻能固步自封,以後我和你師姐師兄會常常帶你出來走走,好嗎?”
尚且年幼的岑夜明懵懵懂懂點了頭,緊緊握住師兄溫熱的手。
可是師兄……長大的岑夜明望着月洞門裡的那抹白色,無論如何也移不開眼睛。
我走遍天下,蹉跎百年,卻還是想不通。
想不通為何被殺的是我全家,為何那日來的人偏偏是你。
十歲的岑夜明被兩人帶下山,從玄清山走到金陵,又從金陵向西行,一路上戰火紛亂、流民千裡,師兄的嘴角一絲笑容也無。他們行走半個月餘,來到西南群山邊緣的一處城鎮,此地遠離塵俗,是難得的人間清淨地。
他們本意是帶岑夜明散心,于是順着山上棧道行走,遠見青山綿延,近看還有一個挂在樹枝上的小道童。
小道童自言是附近一散修的弟子,師尊意外被魔修所傷,他獨自出來尋找師尊需要的藥材,不料一腳踏空,所幸被岑夜明一行人救下。
這一救,還牽扯出一段令人津津樂道的事。
他們送道童回家,卻被道童的師尊拜托了一件事。那是一位品行高潔的散修,多年來扮作神女替山下的百姓祈福,如今受了傷動彈不得,還請二位道友幫幫忙。
一件小事而已。
問題是,誰去假扮這個神女呢?
師兄當晚對着鋪滿一桌子的神女服飾默然不語。
岑夜明睡不着覺,趴在床上看師兄對鏡梳妝。銅黛描眉,胭脂染唇,師兄似乎不太會用那些玩意兒,好在他擅長繪畫,倒也畫得像模像樣,那張素有美名的臉本就線條柔和,稍作裝扮,真像畫上走下來的仙子。
好生奇怪……岑夜明迷迷糊糊想,他兒時記憶裡也常常躺在床上,看母親梳妝打扮,今夜師兄的身影與他早逝的母親重疊,卻又完全不同。
他早已忘了家人的容貌,那些親情也好、眷戀也罷,全部系在師兄的身上,不敢放手、不願放手。
一夜未眠。
山下的廟會辰時舉行,人們扮成民間傳說裡的那些鬼神,沿着山路敲鑼打鼓,八個壯漢擡着描金的神女轎,來到散修門前請神女。
岑夜明不情不願跟在顧卓君身後,随着請神的隊伍下山。他擡頭看去,隻見神女轎上彩帶飄飄、鈴聲陣陣,師兄臉上戴着面紗,露出一雙澄澈的眸子,眉如遠山,眼角瞄紅,眉間的一粒朱砂,看得岑夜明移不開眼睛。
師兄按照散修的囑咐,一手捧着淨瓶,另一手持柳條,灌注真氣化作細雨,細雨祛災厄退魔氣,能保土地肥沃,佑護此地風調雨順。師兄似是注意到岑夜明的目光,特意朝這個方向笑了一笑,眉眼彎彎,岑夜明感到自己的臉在燃燒。
“小孩。”讨厭的顧卓君在他身邊笑道,“你有讀過《神女賦》麼?”
也不管岑夜明是否回答,男人自顧自背起又長又拗口的文章,背到最後,他喃喃道:“你曉得這個故事叫什麼嗎?”
岑夜明不想理他。
“叫‘襄王有意,神女無心’。”藍袍道人說完,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很多年後,岑夜明才驚覺男人為何引用這篇賦。但彼時師兄已轉世為凡人,顧卓君閉關不出,徒留他一人被一句話折磨百年。有時他的心魔會翻出此事冷冷嘲諷,罵完顧卓君不要臉自比襄王,再罵岑夜明連自比襄王都不敢,真是丢他們心魔的臉。
可岑夜明看得清楚,顧卓君是個體面人,情愛二字說放下就放下,轉頭就能沒事人一樣,客客氣氣當着師兄的摯友,連一個冒犯的眼神也不曾有過……而自己呢?
岑夜明滿口都是鮮血的味道,他兀自冷笑,暗罵自己又險些被心魔控制了思緒。
心魔好整以暇,樂呵呵道:“我隻是給你提個醒而已,你看嘛,你惹他生氣了,他轉頭就和别人好上,我早勸過你,把他修為廢了再捆回誡命島……”
“閉嘴。”岑夜明神色冷厲,劍眉狠狠壓着眉心,掌間紅線不安分地扭動。
心魔低笑:“你裝什麼?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我說的,正是你想的,何必裝出一副癡情的模樣?真惡心。”
魔氣在體内沖撞不止,直到揪出那隻叫嚣不停的心魔,瞬間絞殺幹淨。
岑夜明渾身冷汗,心裡森冷的心魔終于消停了。他長舒一口氣,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冰冷的女聲:
“你在這作甚?”
他警惕回頭一看,将紅線藏于袖口,随時預備攻擊,卻在瞧見來人時大吃一驚。
——竟是正明局的明心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