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飄落,逐水而去,最終沿着山勢奔騰入海,不複存在。
睢無極拈起落在他臉上的花瓣,淡紅的,花瓣上脈絡清晰,微微染紅指尖,思緒卻仍留在東虛殿。
——脾氣好就代表能被人當傻子耍嗎?
他實在氣得頭疼,東虛殿裡又熏着沉悶的檀香,在裡頭呆久了胸悶,看見張靈之更是氣結,至于他那個師弟……
被親近之人蒙在鼓裡的滋味很糟糕,何況他早就在不斷暗示對方說真話,結果師弟年紀上來了,嘴卻比小時候還像個鋸嘴葫蘆。
聯想起師弟身上詭異的紅線,睢無極生氣歸生氣,卻忍不住擔憂師弟的安危。
世上目前就剩下小師弟一個能相依為命的人……怎麼如今也生疏至此呢?
指尖上的花瓣随風飄去遠方,睢無極目光追随,卻看見花瓣落在一件藍色道袍的衣擺上,他心思一動,猛然擡起眼眸——
男人清俊非常,氣質儒雅溫潤,藍色道袍洗得發白、卻很是整潔。
“無極……”男人眸光閃爍,似有千言萬語,“好久不見。”
俗世常說人生有三喜,其中一喜正是他鄉遇故知。
高山流水遇知音,他同顧卓君年少相識,攜手下山遊曆人間、除魔衛道,仔細算來,竟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後來一個成了玄清山掌門,一個是天門院紫竹道人,有人稱他們是道門雙壁,直到一百八十年前戛然而止。
如今再見,恍如隔世。
睢無極想過顧卓君會來赴宴,卻沒預料故友早就到了,兩人偶遇在桃花海崖之上。
“好久不見。”睢無極珍重道。他面上彬彬有禮,心裡卻是感慨萬千,摩挲劍柄的手有些顫抖。
“頭發是怎麼了?”顧卓君快步走到他的身邊,語氣關切,“怎的全白了……”
睢無極随手挽起自己的一縷白發,像挽住了一縷月光,雪白的發絲在日光下銀輝流轉。他笑笑:“我也不知,從墜星台上醒來它就是如此,許是生魂離體太久、真氣凝滞造成的,除了有些太醒目,其他的倒還好。”
顧卓君沉默,隻是目光柔和看着眼前的好友,看得對方奇怪地眨眨眼,問道:“我身上有東西嗎?”
說完,睢無極急忙低頭查看,月白色的長衫依舊一塵不染,除了幾片桃花瓣,再也挑不出錯處。
“沒有……”顧卓君失笑,他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紋路,“隻是覺得無極你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
……
煩躁。
眼前是一扇月洞門,他站在背光的一面,牆壁和花草樹木黑乎乎一片,唯有門裡色彩鮮豔,師兄一身潔白,卻比那些花花草草更奪目幾分。
但師兄身邊的那個男人,他相當讨厭。
大概有多讨厭呢?
岑夜明隻恨自己當年手下留情,沒能親自把此人碎屍萬段。但轉念一想,此人不曾做錯任何一件事,隻是和師兄走得太近了些,若自己把他殺了,日後東窗事發,師兄又會如何看待自己?
他害怕師兄對自己失望。
——為什麼不殺了呢?
心裡那個聲音語氣戲谑,吐出的字句帶着鮮血和誘惑的味道。
——你還是膽小,殺了再随便找個魔修背鍋就是了,隻要你有心隐瞞,誰也不會發現……
岑夜明渾身顫抖,盡力克制自己滿心的殺意。他緊緊咬着舌尖,一嘴的血腥味。
他知道自己為何讨厭顧卓君,他讨厭顧卓君看師兄的眼神,讨厭對方仗着友人的身份接近師兄,尤其讨厭那一句有意無意的“神女無心”。
是哪一年的事來着?
那一年岑夜明不過十歲,夜裡睡覺總是容易被魇住,隻有睡前看到師兄的身影,他當夜才能稍微好睡一點。
彼時人間四分五裂、戰火不息,又遭逢大魔出世,師兄和顧卓君并稱“道門雙璧”,讨魔一事自然責無旁貸。
師兄一去就是兩個月,岑夜明夜夜噩夢,服用藥修特調的安夢散也毫無作用,他混混沌沌坐在師兄的梅鶴院裡,就這樣一夜捱過一夜。師兄養了很多貓,主人不在,那些貓吃吃睡睡安逸得很,隻有岑夜明備受煎熬。
兩個月後的某一日,岑夜明到底撐不住,靠在師兄的床邊昏了過去。再醒來時,他靠在師兄的肩頭,耳邊風聲呼嘯,腳下是群山江河。
他僵在師兄的懷裡,滿鼻子淺淡幽遠的梅香,臉頰觸碰到的長發冰涼,環住他的臂膊卻溫暖無比。
“你醒啦?”師兄笑道,把他從懷裡放下,牽着他的手,帶他禦劍飛行在蒼茫雲海之間。
小岑夜明懵懵的——怎麼一覺醒來換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