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血下去,銀球毫無動靜。
“看來你師姐那邊還需要點時間。”睢無極用指腹擦拭銀球表面,镂刻着花枝的金屬倒映出他略顯無奈的臉,"暫且這樣吧,過幾日我再試試。"
“嗯。”岑夜明順從應道。
他并不想和顧潋說話,自上次他潛入鎮龍淵欲救顧潋,卻和她大吵一架後,某些秘密也被顧潋推測了出來,要是顧潋将他的秘密捅出來……
心魔們在他心裡低笑,聲音此起彼伏,惡意滿滿附和道:“那你就完蛋啦。”
三日後即為比試大會。
比試大會,全稱太一真元仙靈大會,起源于三千年前,彼時三界剛立,道門每十年召開一次,共商大事,順帶讓百歲以内的年青修士互相切磋;随着三界穩定、蓬萊山的興盛,此會逐漸分為“蓬萊宴”與比試大會,久而久之,修士們也懶得用那個拗口的全稱,幹脆就喚作比試大會,雖說有些直白,但至少順口多了。
天還未亮,夜幕沉沉,層層花影中的小樓卻已亮起了燈,睢無極脫離冥想,緩緩睜開雙眼。
他近來魂魄穩固許多,打坐冥想時也幾乎不會随意陷入夢境,脖頸上的傷口基本不再疼痛,唯有運轉真氣流通全身、路過傷口那處,他才會感到些許滞礙。
此時已是寅時,月色朗朗、星河流轉,他大概還有一個時辰能整理儀容儀表。
床邊屏風上挂着昨日穿的水色長衫,舒适有餘,卻不太适合比試大會這種嚴肅的場合。大會首日通常要求一衆修士穿着隆重的禮服,恰恰睢無極一件也無,他淡定取下水色長衫,随手披在肩上,然後向對面的廂房走去。
他沒有,但他的師弟說不定有。
珠簾搖晃,師弟的房門緊閉,睢無極禮貌擡手屈指敲了兩下。
他身上這件長衫,包括之前穿的月白色長袍,皆出自師弟的乾坤袋。
睢無極是個奇人,外出常常忘記拿乾坤袋,好在他早已辟谷、又熟練掌握清身決,再加上時不時有摯友提點,勉強能在人世間行走自如。
但他不會忘記給師弟妹們準備乾坤袋一類的物品。
大師兄親手縫制,容量能裝下一座小院子,就是針腳有些青澀。睢無極給每個人繡的圖案都不一樣,師尊呢就是酒壇子,顧潋是書籍,林祁連是傀儡,莫千鱗是小魚,至于岑夜明……
“你想在袋子上繡點什麼樣圖案?”長明燈光線柔和,睢無極坐在桌前,纖長手指夾着一根銀針,各色絲線沿着皓腕流下。
岑夜明貼着他在做顧潋布置的算數,聞言擡起頭,很認真思考片刻後,道:“我想要梅花。”
“好。”睢無極笑着回答。
梅花。
睢無極低頭,見水色長衫領口也繡着一朵梅花,前幾日穿的衣服也是,總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梅花暗紋。
吱呀一聲,睢無極擡眸,廂房的門被人打開了,穿戴整齊的師弟唇角含笑:“師兄,早。”
“早。”睢無極心想還是半夜呢,嘴上卻很自覺順着師弟的話打了招呼,他餘光一掃,見師弟背後的屋子裡一片花花綠綠。
岑夜明自覺讓開身體,露出屋裡的全貌,說道:“我想着師兄待會去觀禮要穿禮服,正好乾坤袋裡有幾件,師兄看看合适不合适。”
又來了,睢無極心裡歎氣,又是恰好準備了某某東西。
師弟腰間的乾坤袋裡似乎什麼都有,尤其是衣服,各式各樣的道袍、長衫,以淺色為主,如今還多了正式場合穿的法衣。
“你準備這些衣服作甚?”睢無極直截了當問道。師弟已是魔修,道袍也好、法衣也罷,實在派不上用場,更何況這孩子打小就愛穿深色衣服,何來那麼多淺色衣袍?
岑夜明很淡定,面不紅心不跳道:“隻是喜歡收藏漂亮衣服而已,師兄回來也正好能用上,不是嗎?”
“麻煩你了。”睢無極接受這個解釋,他輕輕拍了拍師弟的肩膀,然後步入師弟的廂房。
眼看那道水色的身影邁入門内,岑夜明笑容逐漸淺淡,藏在身後的右掌鮮血淋漓,卻被一層魔氣覆蓋。
“撒謊。”一隻心魔在他識海裡翻滾跳躍,語氣揶揄,“明明是你一看見漂亮衣服,就開始肖想他穿上的情景……”
“嘻嘻,有人還特地跑回扮神女的地方,對着那套衣服發了好久的呆,回去親自叫人縫了件更繁複的……”又來一隻,笑聲極其惡心。
“我還記得那袋子裡有那誰以前當掌門穿的法衣!”心魔笑成一團,“啊呀,好像不止……中衣、裡衣……真惡心啊!”
它們笑得愈發猖狂,岑夜明額角直跳,面色仍是波瀾不驚。心魔笑到一半,忽然識海裡出現一隻布滿眼睛的巨手,那隻手冷酷無情,将心魔通通揪出,巨掌合攏,心魔血肉模糊。
安靜了。
岑夜明右手握拳後又松開,深刻見骨的傷口轉瞬消失不見,他面無表情想,我就是如此惡心,那又怎樣?
當年他和師姐師兄從玄清山逃跑,走得太急,他隻來得及将師兄常用的物件和衣服收拾帶走,一帶就是一百多年。他最低谷時被群魔按着打,幾乎沒命,也拼死護住這個小小的乾坤袋,不許任何人搶走,那是他的逆鱗,觸者即死。
等他強大起來,他又帶着他的少年時代和單相思走遍了三界。
“夜明?”師兄不知何時來到他的眼前,水色長衫換成了一件白色滾銀邊的法衣,和垂洩而下的三千雪絲相映成輝。
“好看。”岑夜明移不開眼睛。
睢無極一邊整理領口,一邊笑道:“謝謝。不過稍微有些大,其他的又太過花哨,就這件吧。”
屋裡還有幾件挑剩下的,均是些花紋繁複、鑲金嵌玉的法衣,上繡星圖和八卦,看一眼就讓人覺得妙不可言。
岑夜明随手拿起一件玄黑的,展示給睢無極:“師兄要不要試試深色的?師兄膚色白,想必上身後也會好看。”
“玄黑色……”睢無極仔細端詳那件法衣,開玩笑道,“和昆侖山撞衫了可不好,況且黑色太過嚴肅,我怕晚輩們到時都不敢和我說話。”
不敢和你說話?岑夜明涼涼想道,隻怕不管你穿什麼,那幫不要臉的廢物都會把你團團圍住,但他嘴上卻說:“師兄穿自己喜歡的就好。”
睢無極微微歪頭,思索片刻,脫下身上這件,從師弟臂彎裡接過玄黑法衣,道:“我試試看。”
玄黑色容易顯得壓抑,金色紋路又太過張揚,但睢無極膚白似玉,雪發如瀑,這件法衣穿在他的身上,反而呈現一種肅穆又柔美的氣質。
他穿淺色出塵又溫柔,穿深色端莊且雍容,若是豔色……
岑夜明又忍不住想起那件神女服,紅得似火,師兄難得展露明豔的一面。
“……還是白色的比較好。”睢無極看着鏡中的自己,玄衣莊重,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岑夜明倒無所謂,他今日得以看一眼師兄穿玄色法衣,已經相當心滿意足,不管顔色如何,反正師兄也隻會穿他親自挑選的衣物。
但還是少了些裝飾……
而睢無極對師弟的内心活動一無所知,他系上腰帶,捱好衣角,忽然感到頭發被人挽了起來。
“師兄,要束發麼?”師弟的動作很輕,說這句話時小心翼翼。
睢無極笑:“你幫我嗎?”
他委實不太喜歡束發,誰叫他的頭發又長又厚,束起來麻煩得很,久而久之他能偷懶就偷懶,但遇上比試大會這樣正式的場合,最好還是恪守一下禮儀。
“好。”
岑夜明捧起師兄的雪發,那發絲雪白到無一絲雜色,在燈下銀光流轉,仿若月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