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侍女慌慌忙忙跑了出來。
後面的話她沒再聽,渾渾噩噩地回了卧房,往榻上一倒,閉上了眼睛。
若是她早一步站出來。若是她帶樂瑤逃出來。若是她不曾逃避,不曾僥幸。若是……
若是韓貴忠死了。
韓林氏猛地坐起身,被自己心中念頭吓了一跳。驚懼愧疚等諸多折磨下,當晚她便發起高燒,一連幾日沒再出過門。但巧的是,那幾日老爺不知怎的,似乎常常昏睡,也鮮少出門。
幾日後,她身子好了一些,恍恍惚惚走出韓府大門,原想喘口氣,忽然被一人拉住,拉着她進了一旁偏僻小巷。
韓林氏驚惶張口,正待尖叫,卻聽那人開口了:“噓,我知道韓府發生過何事。”
她頓住了。
那人戴着玄黑面罩,看不清神色,他繼續道:“我知道你們都恨毒了中丞大人。”他将一物塞到她手中,輕聲道,“這是一味劇毒,剛好夠用一次的量,隻需這一點毒,你們從此解脫。”
說完,身形一閃,消失在巷子深處。
劇毒。韓林氏看向手中之物,小小一個黃布包。
經近幾日事件,她幾乎虛脫一般,周身顫抖着,攥緊藥包走進府門,心中如海狂嘯。
誰知走進不幾步,突然一陣犯惡心,轉身“哇”地吐了。一旁家仆有上了年紀的婦人,見狀趕緊上來,大喜道:“二夫人,您這是有喜了!?”
有喜了?韓林氏又吐了出來。
當日,她又一次去了東廂房。
這是時隔幾日後她初次見到韓樂瑤。原本這姑娘雖總面沉如水,卻也瞧着還有幾分精神,見了她也總有淡淡笑意。可如今一見,她臉上竟添了不少傷,深一道,淺一道,青紫交加。
觸目驚心。
一雙眸子再無半點光亮,呆滞地坐在窗前,滿是傷痕的臉面無表情對着外面,恰好撞上她的目光。
一如她們初見。
“林姨娘。”她說,“你來啦。”
韓林氏哭了出來。但韓樂瑤恍如不覺,自顧自道:“原先爹待我特别好,他教我讀書認字,給我買鹦鹉來玩,把我抱在肩上同我玩耍。”
她緩緩轉頭,看向自己身後牆上挂着的四個潑墨大字:家和美滿。
“這四個字,也是爹教我寫的。”她繼續道,一停不停,仿佛要将這輩子的話一口氣全講完。
“鹦鹉三日前死了。這幾日我一直在想,想過去的事,想着想着,越發覺得爹分明不壞,他以前不壞,很好的。所以……”
屋外,韓林氏哭得呼吸不動,屋内。小侍女雲環也一旁在哭,二人嗚嗚咽咽。但韓樂瑤不為所動,繼續道,“所以我開始想,會不會,都是我的錯?”
“若不是我的錯,會不會爹從來都做不出這種事?”
“我娘不管我,我知道她害怕爹,也害怕這種事說出去丢臉。我一開始不懂,臉面當真這麼重要嗎?私下都做了這種事了,在外人面前的臉面虛名還重要嗎?”
“我很害怕,林姨娘,因為我發現自己甚至沒那麼恨他們了,我開始恨我自己,我開始相信一切都是我的錯,可我應該恨他們才對,我應該恨他。”
說完,韓樂瑤終于動了動,她站起身,走到榻前,從一個妝匣裡拿出什麼東西,坐回來,從往日裡送飯的窗口遞了出去。
韓林氏下意識接過,看清以後卻一怔。
一個玉墜,刻着觀音像的玉墜。
對面,韓樂瑤扯動嘴角,笑了起來:“我不知還有幾日能活,也不知将來若是林姨娘誕下弟弟妹妹,我還能不能見他們一面,若見不到了,這塊瑤玉就算是長姐送他們的生辰禮。”
瑤玉剔透無瑕,仿佛從未曆經風霜沾染塵埃。
韓林氏握住玉墜,泣不成聲。
“樂瑤,”她站了起來,“這件事誰都有錯,唯獨你沒錯,一點也沒有。”
她淚花盈盈,低聲道:
“的确有人該死,但該死之人不是你。”
她走進正院卧房時,案上燭煙缭繞,床榻之上,韓中丞仍在昏睡。
這幾日,她喝了滑胎藥。又恐韓中丞再來找她,日日喝避子湯。
一點髒東西也留不得,無論是肚子裡的,還是眼前的。
她一步一步走近,慢慢打開藥包紙繩,掰開他的嘴,悉數倒了進去。
隻需這一點毒,你們從此解脫。
從此解脫。
“你在做什麼?!”一道聲音驟然響起。
她緩緩轉頭,看見韓夫人站在門口,雙手捂嘴,表情震驚。
“我殺了他。”她笑了起來。
然而韓夫人呆站了片刻,突然大步走進來,粗暴地趕了她出去:“從現在開始,這事再和你沒有一點關系!滾!”
“真可悲,我的女兒,還得讓旁人來保護。”她冷眼看向榻上的人,道,“她都多久沒喚過我一聲娘了?我也算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早就活夠了,懦弱了一輩子,若是能在死之前能護一回你和樂瑤,踏進冥府大門時多少也能好受一點。”
說完,将她用力推了出去:
“你趕緊走,官府的人,我來應對!”
翌日,韓中丞猝然倒地,吐血身亡。
……
聶枕月抱着韓樂瑤,神色震動。
韓林氏講完,慢慢跪下:
“林曼錦,認罪。”
不是韓林氏,不是二夫人。
她終于不再是别人,隻是林曼錦。
原來林家姑娘從未消失。
【曼陀羅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