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綠?柳綠?”
柳綠昏昏沉沉,五髒六腑燒的痛,仿佛杵臼在腹中來來回回地搗碾,渾身上下都難受,迷糊中聽到有人喚她名字,正想開口答應,忽覺一股熱流沖上喉嚨。
她身子攣縮一下,偏頭“哇”地嘔了口血出來。這一口血出來,周身登時舒暢了許多,像是十幾年來瘀堵在身體中的一口氣猛地呼了出來。但她顧不得高興,滿心想着的是被姐姐看見自己嘔血,隻怕又要憂心了。這一着急,柳綠猛地睜開了眼睛,側頭看向一旁——
一位陌生的姑娘端坐在自己身側,見她醒了,彎眸一笑,面上薄紗也微微晃動。雖不見她容貌,可柳綠莫名笃定,面紗之下應是一張清靈姣美面龐。
目光再往一旁移去,這一看徹底清醒過來。入眼整間屋子的擺設,皆陌生得很,與她在韓府的住處完全不同。
聶枕月見她愣神,輕輕勾了勾嘴角。
自從韓中丞一事過後,她遷來弭劫司也有兩日了。這兩日來都不見賀昀昭的人影,她原想借機摸一摸弭劫司的路,興許能找到記錄着近來幾樁毒殺案的卷宗。但無奈也不知是不是賀昀昭特地叮囑過了,這府中似乎人人都對她嚴防死守,她一靠近哪間屋子,便有人突然在哪間屋子前冒出來,禮貌微笑擋住她。
試了兩日,毫無收獲,如今哪怕是再看見他們如出一轍的笑容,聶枕月都覺得頭疼,于是在心中默默問候了一遍賀昀昭,幹脆也不折騰了,安心在房中照顧柳綠,想着等他回來再說。
“别擔心,”她将手中絲帕浸入水中,擰幹,彎腰湊近柳綠,擦拭着她臉上血迹,動作輕緩,“服下藥,将積血嘔出來,慢慢地就好起來了。”
“您……”柳綠掙紮着支起身子,斟酌着措辭,“您可曾見過奴婢姐姐?她梳着雙丫髻,個頭比奴婢還要高一些,右眉下有一顆小痣,應該穿着與奴婢相同的衣裳。”
聶枕月安靜瞧着她,有些訝然。不問自己身在何處,不問面前陌生人是誰,一開口,竟先問的是花紅。
原以為花紅對妹妹感情深厚,不惜冒死也要想辦法給她治病。如今一看,柳綠對姐姐的情分也毫不遜色。
面前,柳綠還在看着她:“您知道姐姐去哪兒了嗎?”
聶枕月目光柔和下來,一面給繼續她擦臉,一面開始從花紅是如何下毒講起,到柳綠是為何會出現在弭劫司的,省去整樁案子最核心的部分,簡單地概括了來龍去脈。一直講到口幹舌燥,一擡頭,發現柳綠不知何時安靜下來。
她垂眸盯着地面,長久不語。
聶枕月心知此事令人難以接受,猜測她也許想一人待一會兒,便默默停下手上動作,重新将絲帕浸入手中,站起身正待端着水離開,卻聽她突然出聲了:
“是我一直愧對姐姐。”
聶枕月腳步一滞,轉過頭來。床榻之上,柳綠翻了個身,垂下的淩亂烏發擋住臉,神色不明,低聲道:
“我自幼體弱,爹娘出門幹活,就讓姐姐看着我,家中大大小小諸事,皆由姐姐操持。姐姐她其實素來都将我照顧得很好,唯獨有一次。”她頓了頓,似乎是不忍回憶,但終是繼續道,“那一次,姐姐嫌我哭得煩,賭氣将我留在家中,自己悄悄溜出門玩。那日是我第一次嘔血,姐姐一回來,看到我趴在地上,身旁大灘大灘的血,當時便吓呆了。”
花紅也尚且年幼,哪兒見過這麼多血,慌懼之下,便将全部錯誤攬到了自己身上。
她覺得,若是沒有把妹妹留在家中,自己偷偷溜出去玩,也許妹妹的病不至如此嚴重。
她用盡一生來彌補這份自覺虧欠的愧疚,可卻忘了,那年哭着扶起妹妹的人,也不過是個孩子。
“後來,姐姐再也沒有把我丢下過,一次也沒有。”
“我知道她愧疚,覺得對不起我。”柳綠聲音悶悶的,“可分明是我對不起她。從那日後,她一輩子都隻是我的姐姐,再也不是花紅了。”
“是我這一身病,困了姐姐一生。”
說完,柳綠掙紮着坐起來,不顧聶枕月阻止,起身下床。
因病疾長久纏身,柳綠的臉色比身上單薄的素色中衣還白,瘦瘦小小。她眼眶紅透,屈膝跪地,對聶枕月道:“姑娘替姐姐洗脫了殺人罪責,多謝姑娘。”
她慢慢地、鄭重地将頭伏了下去:
“奴婢願跟随姑娘,生死不辭。”
“大夫大恩大德,花紅沒齒難忘。”
另一道聲音,跨越諸多時日,一同回響起來。地面之上,相仿的身形,相似的面容,兩個姑娘的身影似乎漸漸重合在一起。
同人打交道多了,難免遇上形形色色迥然不同的人。每每為韓中丞這般人心驚時,卻總有花紅柳綠或是韓林氏等人,一次次讓她動容。失望一次,便會感懷一次,一來一回間,不禁懷疑:
惡念人人皆有,所謂善人,究竟是生來善良,還是心中有愛,能因此戰勝克制惡念?
世間萬象,恒河沙數,而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更甚于人與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