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氏一族本已于幾十年前全族遷至帝都,玉州祖地隻留了一脈旁支守祠堂。因為景帝的賞賜,雍氏族長與當時還是中郎将的雍長齡入宮謝恩後便帶着族人們回玉州祖地去了。
十五歲的雍娘子初初長成,美得張揚自信,出類拔萃,見過她的人無不感歎她太陽一般的端莊與高貴,卻實在沒有誰能分得清她的美貌與聰慧究竟哪一個更動人。景帝在那日之後也為她動了心意,隻是這樁姻緣終究未成。
此時,雍長齡在景帝面前提起女兒實在是迫不得已,朝中正在改革軍制,他又身為大将軍,如何能讓景帝對他信任放松實在是一件需要萬分小心的事情。索性,隻要景帝在心中認定他無所依傍隻能牢牢拜伏在自己腳下,就不會因其他人的進言對他過多防備。當然,也隻是不會過多防備。帝王多疑,尤其是今上。
雍長齡進宮一次辦了許多事,推進了“長興案”的結案進程;穩定了自己在景帝心中的信賴地位;随後還專程轉了個彎替白陽來回絕了那什麼獄守的調任。
這些事情對于雍長齡來說都不是難事,也未能讓他感到疲憊,但白日為推诿景帝在宮中憶起女兒卻實實在在勾起了他心中的波瀾。直至回到營中屏退了旁人,如山一般的雍大将軍才松下了心弦縱容自己沉浸在了回憶裡。
雍長齡拿起白陽來剛倒滿的酒杯,痛飲而盡,眯了眯眼睛與這個他信任的年輕人說起了從前:“當時先皇後去世已近十年,外戚皆仰聖人鼻息而活。康兒長大了,他就起了心思。”
雍長齡揉了揉眼:“我年輕的時候真是,一心想要出人頭地,我以為男兒立身于世就該博取功名利祿,我以為那是我最想要的。我作戰勇猛殺人幹脆,建功無數。沒想到,這一切的報應沒報到我身上,報到了我妻小身上。”
雍大将軍拍拍白陽來的手說:“羊兒啊,做人可不能糊塗,你若是糊裡糊塗看不清自己的心,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雍大将軍是從妻子離世女兒患病之後才知道後悔的,可有什麼用呢,晚了。可他就是後悔,他拼命後悔,悔不當初,他想在女兒身上把心中的後悔彌補回來,于是他縱容女兒的所有想法、心願,哪怕這樣做根本于事無補,女兒還是早早離他而去,但仿佛隻要這樣做了,他每次悔恨難過的時候也能稍稍告慰自己。
“康兒比我聰明,自幼喜好讀書,一直很清楚自己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僅此一點她就比我強太多了。”雍大将軍對白陽來敞開心扉說:“她安慰我不要活在悔恨之中,讓我好好看着每天早上的太陽,好好活着,直到壽終正寝,說這是她身為女兒的心願。”雍大将軍無意識地握着空杯重重點着頭,也不知在向誰保證:“我一定……一定一定……一定做到。”
白陽來對親人之間的感情其實是麻木無感的,因為他從來沒有體會過,他從小到大隻有燕昭鵬一個朋友,但雍大将軍的眼淚依然能讓白陽來感受到他的難過。這就好像天地紅塵萬事萬物,白陽來都是置身其外的旁觀者,但他的靈慧又讓他能夠深深地明白世間的種種情感——隻是明白,不是體會,他沒有身受。
從懷裡摸出一個幹淨的棉布帕子遞給一盞即半醉的雍大将軍擦淚,待他接過後從他手中扣除空酒杯放在桌上,白陽來真誠地勸慰說:“雍娘子聰敏睿智世間少有,天妒之而不假年。您就當她是回天上當仙女去了,别難過。”
雍大将軍通紅的雙眼飽含着熱淚,銳利目光穿透水意卻不減鋒芒,雍大将軍說:“你隻知她聰慧,可你不知她聰慧到何等樣地步!”雍大将軍寬厚溫熱的大掌握住白陽來如玉般的五指哽咽道:“她自從病重便對世事看得越發通透,她要我帶她出帝都便真的出去了,她在草原上為自己找了個好地方建了一個新家給自己調養身體便真的好了許多……”所以,雍大将軍一直覺得,隻要女兒想活,是一定能活下去的,可惡就可惡在,她權衡利弊覺得自己必須死!
雍大将軍疲累一日,先是在宮中勾心鬥角後又回來與白陽來話真心,大恸于心十分受不住,說完了話便半昏半睡了過去。
白陽來少年初長成雖然身量已足但看着仍是一棵小竹細細弱弱的身形,雍大将軍肩背寬厚看起來體型碩大,竟被他兩手一抄打橫抱了起來,還抱得穩穩的。
雙腿離地對雍大将軍這樣久在沙場掙命的人來說會讓他本能地清醒,不過顯然這不是第一次了,雍大将軍雙眼一睜看見白陽來無奈但縱容的表情心突然就松了下來,繼而腦袋往人家懷裡一歪徹底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