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上面前的雍長齡是另一幅面孔,隻見他行禮問安後便沒心沒肺地笑着對景帝說:“想來聖人今日是心情大好,竟如此打趣臣,臣哪裡會下棋呀,更别說陪您下了。”任誰見了都得說一句:雍大将軍與聖人真是君臣相得,看這說起話來也是十分的親近。
景帝堆出一笑,溫和地說:“雍卿不會下黑白子,便陪朕下一下如今帝都這盤棋吧。”
雍大将軍的官服剛沾着皇上賜給他的瓷凳,聞言忙又站起,做出躬身侍立的姿态。
景帝看着他又是一笑,隻是相比方才,這一笑冷了些,也真了些:“哼,你倒乖覺,朝堂之上吵了這麼長時日你身為大将軍竟然一言不發。想那燕墨聞要是有你一半得沉穩,金吾衛大将軍的敕封诏書上寫的就是他的名字了,何至于流放。”
雍大将軍躬身道:“聖人聖明。”
景帝一個眼鋒瞪過去:“朕聖明,朕怎麼個聖明法你倒說說,說得好賞你個恩典,說不好,你明日就給我去朝上跟他們争議去,别想躲清靜。”
雍大将軍憨笑着拱手道:“聖人容禀,金吾衛大将軍如今統領内衛,負責皇宮與帝都的治安,這樣的位置除了得聖人信任,必得是有身份又能妥善處理各方關系之人方能勝任。那燕将……罪人燕墨聞……”罪人二字聽得景帝皺眉,不過雍長齡沒停,繼續說到:“說得好聽是文武雙全,說得實在點兒那就是武人的直脾氣和文人的拗性子他全占了。雖說他确實是德才兼備,但任金吾衛的大将軍一職,以他如今的脾性還是欠些磨煉。至于這身份上,聖人,燕家這些年隻有一個他,而他又是獨來獨往的性子,您愛才惜才,想借着此次的事磨一磨他的性子等過些年他成長得圓熟了再召回來正好堪用,也算是兩全其美。”
這一番話确實說到了景帝的心裡,但這位帝王并非尋常心性,每每所思所想有異于常人,比如此時,他便厲聲道:“雍長齡,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揣測上意!你還敢替朕安排行事了?”
雍大将軍熟練地聞聲跪下:“回聖人,臣不敢,臣不過是考慮着自己身後事時想到過燕墨聞,聖人問起臣便照實說了。”
不想景帝更生氣了,原先氣有七分假,如今倒有十分真了:“考慮身後事?什麼身後事,你當輔國大将軍才幾天,不想着好好替朕練兵治軍想什麼身後事!朕信你用你竟慣得你矯情起來了?!”
雍大将軍深深一個頭磕下去帶響兒:“聖人恕罪,聖人容禀。臣深負皇恩,夙夜不敢或忘聖人之信愛!但聖人,您也知道,臣這些年日子過得也苦啊,要不是有聖人愛重,信臣用臣,臣一個喪女的老鳏夫,哪裡能撐到如今還活的這麼人摸人樣,全是靠了聖人給臣的體面啊。臣有什麼?臣如今唯有聖人您啊……”說着便在地上哭了起來。
要說他這番話可謂前言不搭後語、邏輯不通表意不明,讓人不知所雲,但偏偏景帝愛聽。他看着跪伏在地的雍長齡歎了口氣,讓近侍将人扶起來,賜座。
景帝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樣子說:“雍卿,還是你明白朕啊。燕家百年将門,那燕墨聞雖未從軍卻不曾忘了家門傳承,是真正的文武雙全啊。偏偏性子執拗,朕一番愛才之心這些年簡直要被他負盡了!你說!若非此子心高氣傲絲毫不知自省,此次的案子怎麼會牽連得到他!”
雍将軍也适時歎息:“聖人說的是啊。那燕墨聞雖然有才幹又年輕,可畢竟是世家出身怎能在聖人面前還如此高傲?君君臣臣,到底是他身為臣下有失本分。如今被流放他鄉也該感念,若非聖人您寬厚仁慈德被滿朝,他哪能就是個流放之罪?便是臣等這樣的庸才說來哪堪為聖人驅使,全賴陛下訓導管教,才能領兵征戰為聖人守土開邊。聖人本自才高,又兼德善,這才有了臣等拜服于上領管于下的餘地啊。臣之盼聖人切莫為臣等日夜憂思,案子既然早已了然于聖心,不如早早結清,您是這萬裡江山萬千黎民的聖上,實不必為一人一案長久費心啊。”
一番話可謂是端端正正地說到了景帝心坎上,眼見景帝微微點頭,嘴角忍不住露出滿意的笑意,雍長齡知道話說對了,于是趁熱打鐵又加了一把火:“聖人心懷天下,所思所想是臣萬不能及的,還請聖人恕臣鬥膽,雖然是些小心思也伏請聖人看在臣對您忠心一意的份上,斟酌些許。”
景帝聽了他的話覺得自己為了吏治辛勞至此也該盡早結案了,反正自己想要的目的也達到了,該松泛兩天了,此時聽到他伏請,一甩手便準了:“雍卿但說無妨。”
雍将軍拱手道:“謝聖人。聖人容禀,自成德元年之後,臣每每于閑時思念小女……”
雍将軍的獨女,雍平康,成德元年五月殒于竟芳園,景帝追封平康郡主。雍娘子自幼聰慧,不教而明,不學而知,好思世事,善揣人心。還記得她十五歲及笄禮時,為表對雍長齡的看重,景帝曾親至觀禮,儀式完成後景帝問雍娘子想要什麼賞賜,她向景帝要了雍氏祖居地玉州的十五頃荒地作為雍氏學田,專供家中子弟讀書之用。景帝本就自诩盛世明君,提倡禮樂教化,聞言自是十分欣慰,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善任賢才治下有方,上天才會将如此遠見卓識之女下賜于他。小女兒尚有如此深遠之計慮,景帝這一朝天子自然更要有恢弘氣象,于是下诏,将玉州一百五十頃土地賜給了雍氏一族為學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