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在帝都立府已經百年之久,經風曆雨而不倒的每一代都是直面着危機存亡走過來的,燕長風當年是,燕墨聞也是。文帝朝時,草原上出了雄踞一方的霸主雙翼獅王,燕長風将他打回了草原深處終生未再進犯,燕家因此穩了一朝。然而一代開疆拓土的功臣最後的下場是自刎君前,哪怕死後配享太廟有得了追封,也是燕墨聞父子心中永遠的殇。
父親已逝,如今輪到他了。燕墨聞想得很簡單,畢竟父親對他和燕昭鵬都從未有過沉重的期待,隻希望他們康健永年便好,因此燕墨聞想的是,我隻要保證燕家平安,把家族安穩地交到兒子手上就好。
但在周觀應這個外人看來,這種看似普通的期許放在燕家身上那便是舉步維艱了。不過,他很喜歡做這種艱難的事,尤其在失去了為國盡忠為民傾才的機會之後,隻有完成看似不可能完成之事,才能讓他一展長才。
周觀應道:“郎君曾言‘被困帝都如魚在涸,久之将死’想要将小郎君送出去,但若是小郎君出去了您卻還在府中,那父子二人恐為牽制,俱不得自由,所以如果要走那麼你們父子二人必須全部離開,哪怕暫時天各一方,以燕家的經營,地方上的事自有辦法。隻要出了帝都遠離皇權,就再難受制于人了。”
燕墨聞眸中有火,在漸漸昏暗的茶室中随着他眨眼的動作閃爍着,他語聲穩健不疾不徐:“先生所言甚是。本來父親去世時是搬倒燕家最好的機會,可先帝也驟然離世,整個帝都都亂了,倒讓燕家穩了下來。”燕墨聞垂下眼睫,如果說燕長風的死對他來說是意外的話,那麼先帝的死就完全在先帝自己的計劃之中了。
先帝一世英明卻在家事上犯了糊塗,失去了治國理政時的果決,以至于最看重的長子早逝,最疼愛的幼子遠走封地,待到厲王露出爪牙時他已再無運作的餘地和時間了。燕長風雖深受先帝信任但也因此深受厲王忌憚,他為保燕家先交兵權再辭官位,沒想到到了最後,厲王竟炮制謠言欲殺燕墨聞與燕昭鵬以逼迫燕長風。
燕長風跪在文帝床前滿腔赤誠:“聖人明鑒!謠傳不可信!我燕家滿門忠烈為大睿朝拼死疆場從無敗績!天下是聖人的天下,我燕家時代輔弼,能有今日全憑聖人垂憐,何曾有過半點僭越之心!臣有幸,蒙陛下看重,信愛多年,如今既然引得厲王疑慮,臣願以死明心,燕家忠貞絕無貳意!還求聖人看在臣長随帝王幾十載的情義上,哪怕是将燕家阖府查抄、将他們貶為白身,但求聖人留我兒孫性命列祖列宗也好有香火為繼。”
先帝與燕長風君臣相得幾十年确實是真真切切有情義在的,尤其是先帝貴妃因故離宮與兒子明王遠去封地之後,先帝便越發珍重他與燕長風的這份情義。隻是情義是真的,帝王多疑也是真的,兩人都知道宮外風傳的“暗海催金帷”是被居心叵測之人有意被散布出來的謠言,可這種以谶語的方式流出的謠言最令人惡心之處恰恰在于誰都不敢擔保它究竟會不會成真,若要安心便唯有防微杜漸斷絕任何可能。
“暗海”二字直至燕昭鵬的那個“溟”字,“金帷”,是“禁衛”的諧音更可直至皇城。燕長風雖未将帥但一向慈悲為懷,從來都覺得自己不該殺戮太過,但聽到這句流言的那一刹那,他隻覺得自己該為家裡的兩隻大小鳥兒殺光所有聽見和傳話的人!
但有些人當初放過了如今再想動手為時已晚,饒是燕長風英雄一世也隻能用自己的死為他們掙得這一息之機了。
果然,他當場自刎讓文帝瞠目欲裂當場猛地吐了一口血。那時的文帝已卧病多時,由唯一在朝的皇子厲王代理朝政。文帝一口鮮血吐出之後竟恍然覺得如同大夢一場,他看着燕長風的屍體悲恸不已。
那一夜,宮裡消失了許多人,文帝将自己身邊的近侍與禁衛幾乎換了個遍。第二日先宣布辍朝三日,再宣布了燕長風的死訊并加封國公,然後下了三道聖旨。
第一道聖旨有言:“燕氏長風……,元勳重望,始終全德,谥号‘文定’……配飨朕之廟庭,燕氏滿門俱享其光,并榮不悖。”
第二道聖旨直發燕府,宣燕墨聞進宮商議燕長風的後事。
第三道聖旨雖然是最後寫的卻是最先發出的,在第一道聖旨頒布之前,帝都十二衛的将軍已經遵旨行動起來了。
一夜之間,鬥轉星移,整個帝都在天亮之後被先帝重新握在了手中。
燕墨聞奉召入宮,拜見文帝時解開披風露出了小小的燕昭鵬,燕氏嫡系僅剩的兩位繼承人一同拜伏在先帝面前。而幾個時辰之前,他們的至親就是在這個宮的内殿自刎的。
先帝在看見燕昭鵬的一瞬雙目通紅,燕長風撒在内殿的血的味道仿佛撲面而來讓文帝感到無比的愧疚與恐懼。
愧疚的東西太多,已經說不清了,但恐懼的感受因為對文帝來說體會得太少又來得太猛烈而格外深刻。他說:“我沒有時間了。”
文帝對燕墨聞說:“朕當年鑄下的大錯如今已經沒有時間去改了。你要為長風護好燕家,也要為朕,護好這江山。”
文帝賜給燕墨聞一道聖旨,上面是禦筆親書的一首詩:
“暗海催明睿,長風破萬鈞。金帷藏鏽色,王師清藍晦。”
厲王生母閨名岚惠。
文帝叫起:“你回去之後守好燕府,長風的後事朕會交代下面辦好,他是要入葬帝陵的,你們在家中供奉牌位就是。記住,外面越是亂,你越要穩住,就像你父親一直做的那樣。無論發生什麼,燕家隻要穩住,就夠了。”
燕墨聞雖努力忍耐依然泣淚滿面,他問文帝:“聖人要我做些什麼?”
文帝在高高的寶座上擡起蒼涼的雙眼,滿心都是回憶和眷戀地說:“我兒……在澄州,他該回來。”
文帝與他們一同去見了燕長風最後一面,看着二人跪在堂上,文帝發現自己竟然從心底湧起羨慕之情,他對這種感覺十分陌生,但這羨慕太真切,不容他錯認。燕長風英雄一世,雖然自刎于君前,但這如何就不算是英雄的死法了呢?年輕時征戰沙場,為國為民,老來為了護住家人親眷自刎而死,孝子賢孫三拜九叩送别,如何不算是圓滿呢?文帝想到全家被滅的長子、野心勃勃卻才德皆不配位的二子以及從小懂事可愛卻許久未見的幼子,一種蒼涼之感湧上心頭,坐擁萬裡江山就必定要忍受無邊孤寂嗎?朕百年之後會有人跪在君前真心地難過不舍嗎?朕的孝子賢孫又在哪裡呢……
燕氏父子回府是禁衛親自護送的,燕昭鵬一直被父親抱在懷裡,他埋在燕墨聞襟前不語,燕墨聞以為他被今日的情景吓壞了,用溫暖的大掌滿頭滿身地撫摸他說:“小鳥兒不怕,聖人也為阿翁去世感到難過,所以才會那個樣子。”
燕昭鵬從父親懷裡擡起小腦袋用嫩嫩的童音說:“他說了兩次‘我’。”
燕墨聞摸摸兒子說:“因為他想兒子了。”
燕昭鵬努力擡起小腦袋湊上去小小聲說:“他是不是快死了?”
燕墨聞對他眨了眨眼。
燕昭鵬語聲雖輕卻帶着與年齡不符的、仿佛宿世而來的涼薄說:“阿翁走的時候我們都不能侍奉尊前,他死的時候他口中的兒子也不會在。”
燕墨聞聽後甚至對兒子笑了一下,說:“是,你說的對。我們燕家人定要以此為戒。什麼東西若是從裡頭爛起來,那就算是玉帶金帷也撐不住。”
就像如今的文帝,已經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了。帝都是厲王勢大,澄州那位,要麼來不了,要麼來不及,最後極大可能真如燕昭鵬所說,聖人駕崩時他也不會在。
但文帝畢竟是一代英主,燕墨聞猜不透他的帝王之心,隻是牢牢記住了他對自己說的話,回府之後以最快的速度修繕了整座府邸的院牆與所有不起眼易被忽視的角落,并加強了護衛的人數,制定了新的更加嚴密的巡查方案。至于府中人所需的各種物資,燕府平常的囤積便足以應對帝都史上曾經出現過的所有特殊情況,每日的采買不過是為了讓主子們享用的膳食極盡可能地新鮮多樣罷了。
燕府已經按家規開始為燕長風居喪了。父子倆回府之後便一起去了玉娘子的院子。
玉娘子其人端雅柔慧,華彩動人,燕墨聞燕昭鵬兩父子隻要一見到她,心裡便要高興幾分。惜乎天妒紅顔,自在閨中時玉娘子便身弱體虛,誕下燕昭鵬之後更似為兒子賠上了本就不多的精氣神,等閑連屋子也不愛出了。
還好有琴棋書畫與她為伴。
玉娘子所居的庭院是燕墨聞親自為她設計的,屋子内部則是她自己依照心意裝飾的,黑白玉的棋子,描金山水的棋盒,綠檀木的荷葉椅,紫檀木的貴妃榻,幔帳層層,軟羅細絲,猶如仙境一般。
父子倆進了院子,玉娘子的貼身丫鬟之一春澤帶着幾個小丫鬟在院門處等候,遠遠看見郎君與小郎君攜手而來,連忙對身旁的小丫鬟說:“快去告訴娘子,郎君與小郎君到了。”然後碎步迎上前去向二人行禮道:“恭迎郎君與小郎君,娘子正在屋内等候郎君與小郎君呢。”說着讓出路來。
她是玉娘子十二位貼身大丫鬟之一,能特意等在此處必是有事,燕昭鵬擡起頭問:“母親今日可好?”
春澤低頭屈膝恭敬道:“回小郎君,原本今日娘子覺得身上爽利,一早便下床梳妝想要與郎君和小郎君一同用早膳,後來宮裡傳來旨意,郎君與小郎君進了宮娘子便開始操持家中大事,午時在明霁堂的廂房内進了午膳,正要再回正堂時……”她頓了頓,方繼續說到:“玉府來了一封信,娘子看完便沒睡着。”
想必是這個了。燕墨聞将燕昭鵬抱起來說:“走,我們去看看母親,回來還沒換衣裳,就在母親這裡更衣可好?”
燕昭鵬抱着父親說:“母親一定也哭紅了眼,我們好好抱抱母親。”
燕墨聞此刻真是十分需要這樣的溫暖,他願意用自己的身體遮擋住一切外界的風刀霜劍,讓嚴寒不要再逼近家門。
玉娘子披着雪白的披風等在門口,燕昭鵬遠遠便叫着:“母親!”
暮色中溫柔窈窕的女人透出讓人溫暖的微笑,向着自己的丈夫而兒子擡起雙手:“總算回來了。”
燕墨聞一邊更衣一邊與妻子說入宮後的事情。
“如今帝都的局勢果然如父親先前所料,聖人的反應也是一般。接下來要好生亂一陣子了,我已吩咐下去,阖府閉門居喪,概免出入,按家裡的規矩居喪期為九十九日,齊兒你身子弱,咱們的小鳥兒又還小,你們互相看顧着些,我若是有什麼顧不過來,你們兩個可要照顧好自己和對方,知道嗎?”
燕昭鵬正坐在玉娘子香香軟軟的床上更衣,聞言從衣裳裡掙出小腦袋努力點着頭。
燕墨聞突然想起父親進宮前也是這樣囑咐他與兒子以後要互相看顧,一時悲從中來,熱淚不知何時就留了滿面。
燕昭鵬點了幾下小腦袋就看見父親哭了,他身子一歪便撲進了母親懷中,一家三口忍了一日的哀痛終于一齊釋放了出來。
據說燕家祖上最貧苦時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後來靠着耕種得以溫飽之後曾立下規矩:但凡家中有财便不能苛待子孫,便是居喪也要穿細布,要整潔幹淨,早晚三炷香以誠心為要,不必蓄意做哀傷苦痛狀示人。祖上立這個規矩是因為自己過得太苦,奮發一輩子才知道穿細布是什麼感覺,實在是再也不想讓子孫後代受苦了,哪裡想得到後來的燕家能富有成現在這樣。
細布喪服是燕長風吩咐做的,他甚至親自給兒孫選了鑲邊的顔色,燕墨聞是黛青,燕昭鵬是海藍,至于兒媳婦,燕長風讓她想穿什麼自己選。他說:“我做長輩,隻想看你們穿得鮮亮過得美滿,我不喜歡漫天漫地的白,早年打仗最不喜歡看的就是這些,一見心裡就煩躁。你們要是有心孝敬我就都好好的,旁人說什麼動搖不了燕家,不必理會。”
燕府閉門居喪的牌子挂出去的第二天,文帝下旨斬了一批人,帝都原本想要看燕家落寞的人們一下子都沒了心思。辦喪事的府邸多了起來,帝都的朝堂和坊市瞬間安靜了下來。燕長風的後事由宮中辦理,棺椁已經進了帝陵,多少人嫉妒地眼睛都恨不得噴血,紛紛在背後用最惡毒的話評論着他與燕家。
第三日,文帝派出快馬向九州發出兩道聖旨,待頒旨的各隊禁衛離開帝都後,宮中宣布明日舉行大朝會,在帝都的所有官員除年老體弱在府榮養之人若幹、家中居喪之人若幹外,六品以上官員需悉數到場。
第四日,大朝會。首領太監吉順先向衆人宣讀了昨日頒出的兩道聖旨,然後文帝才從後面走出,登上禦座。
衆人山呼聖安,文帝聲音洪亮,語調清晰地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