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銀兩的夥計從後頭跑過來慌亂地叫着掌櫃地說:“錢掌櫃,後頭,後頭有人找你,你快去看看吧!”
錢掌櫃喝着久違的好茶與熟人和順眼的小郎君說着話,還真有些怡然忘憂,此刻夥計這樣急匆匆來叫實在是敗壞了他難得的談興,不由着惱道:“什麼事急成這樣,我讓你取銀子,銀子呢?快去取來别讓郎君們久等!”
說話間通向後院的簾子一掀,走進來兩個半大少年,掌櫃的頓時瞪大了眼睛,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其中一個少年本來正準備說什麼,突然看見坐在椅子上的白陽來,頓時雙眼一亮,忘了言語。
倒是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個少年,雙眼直視着白陽來問:“你們是剛進城的商隊嗎?從中原來的?”
白陽來注視着那個少年站起身來答道:“從中原來王城販茶,今日剛到。”
那少年故作沉穩地點了點頭問:“多少錢能帶我去中原?”
白陽來看着這個通身錦繡的少年說:“郎君何故前往中原?我們隻販貨,從未帶過人。”
錢掌櫃的此時終于找回來自己的聲音:“不不不不,他是說笑的。兩位小公子怎麼到前頭來了,這裡人多又雜亂,快快請回,我們去後頭說話。”
小公子?白陽來聽得心念一動。
章餘慶跟馬七自從這兩個半大少年進來就沒再說過話,他們從椅子上起身将白陽來隐隐擋在自己身後。
錢掌櫃顧不得擡起袖子擦額頭上的汗,隻想先把兩個小祖宗弄走再派人通知主家。誰知這個年紀的少年正是最有主意的時候,哪裡肯走,在看到白陽來之後更是連話都不想跟錢掌櫃多說。兩人不約而同從兩邊繞過擋在他們面前的錢掌櫃,一個對白陽來說:“你長得真好看,來賣茶葉的?你的茶葉我都要了,你帶我表叔去趟中原。”
錢掌櫃吓得人都快抽過去了。
白陽來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兩個少年,錢掌櫃的主家是太後的侄兒,那這少年口中的“表叔”,他看了看“表叔”身上戴着的各種配飾,又結合了他的年紀,雙翼獅王阿克金與貞慈太後所生的兒子今年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錢掌櫃沖到了幾人中間用自己高大肥胖的身軀擋住了兩個少年的目光:“兩位小公子離開家也有一段時間吧,我這就送兩位回家。不然家裡人找過來可如何是好。”他話裡的每一個“家”字都故意加重了聲音。
那個應該是“表侄”的少年對錢掌櫃說:“你别想再偷偷告訴家裡人我們在這兒,來之前我們已經故布疑陣,讓他們以為我們去了别處。”
錢掌櫃真是汗濕重衫:你年紀不大倒是真能耐啊!這兩位要是在他這兒出事兒,那他就不是回中原,而是去逃命了。
“表叔”壓根兒不理錢掌櫃,他向旁邊邁了一步重新對上白陽來的眼睛說:“我給你錢,你帶我去中原。”
白陽來不動聲色地說:“我的茶錢掌櫃已經買下了,隻是帳還未結。”
“表叔”與“表侄”同時從懷中掏出一把金葉子——不用說,又是獅王從中原學來的——十分慷慨地遞向白陽來。“表侄”說:“我們倆要一起去中原,就選你了,放心,我們能照顧自己,你隻要給我們帶個路就行。”
錢掌櫃忍無可忍,也隻能繼續忍:“兩位小公子哈哈哈哈,想去中原一遊我帶你們去啊,這種事哪好勞煩外人,再說我早想回家看看了,來來來,咱們到後頭詳細商議去。”同時呵斥夥計:“給郎君結賬的銀子呢,還不趕緊拿來,你是要死啊!”還是要我死!
白陽來與章餘慶收了銀子,跟馬七一同告辭。
“表侄”還想說什麼被“表叔”攔下,白陽來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錢掌櫃的鋪子。
交易完畢,章餘慶打發跟着來送貨的夥計先回客棧休息,他和馬七帶白陽來去看八卦陣。
王城外面是三面環衛着的八卦陣,向外空出三十丈的空地然後便是一條熱鬧的街市,人們甚至可以坐在茶樓上眺望那如城牆一般高聳着的八卦陣。
三人登上茶樓,白陽來敏銳地發現二樓後方不起眼處坐着的那個人讓他感覺有些異樣,他落座時裝作不經意看了過去,對上了羅影略帶無奈的目光。原來是自己人,白陽來借着環顧四周來回看了幾眼他的裝束,這換裝的本事确實厲害,從外在形狀完全看不出是他。
章餘慶讓白陽來在正對着窗戶的位置坐下,說:“按理說不該揣着貨款出來閑逛的,不過有你在應當不妨事。”
白陽來讓他們随便點,就當自己答謝兩位郎君方才幫着談價了:“不知這裡有什麼好吃的,是否可以一同點來品嘗?”
馬七沒說什麼,他雖然是個蹭吃蹭喝的,但卻是個有規矩的,給啥吃啥完全不挑,想聽好話他也可以說,不過白陽來是個簡單直白的,并不在意這些,他也就不費那個事兒了。
章餘慶哈哈一笑:“那你就等着吧,我最知道這些了。”
白陽來心裡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回他這句話說:“最知道這些的才不是你,是燕溟燕昭鵬。”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
燕大郎君當然是在軍帳裡過他自己的日子,家裡又送了新做的衣裳過來,隻是白陽來不在他也就沒有了細看的心思,隻“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雙眼看着書連頭也未擡。
燕庭闊在一旁輕聲說:“郎君,家翁送了信來。”
父親的信?燕昭鵬立刻擡頭,下人送上一個火漆封印的光面木盒。燕昭鵬将書遞出去讓人放好,他從榻上坐直身子打開封印,盒中放着一封信。
燕昭鵬将信拿出來細細讀了兩遍,揮退了衆人道:“你們都先出去,待我想一想再給父親回信。”
随着信來的還有燕墨聞給燕昭鵬尋到了一些小玩意兒,下人将盒子放在榻旁的祥雲紋小方幾上,燕庭闊帶着他們靜靜退下,空空的軍帳中燕昭鵬坐在榻上雙手拄膝一直沉思到了太陽落山。
白陽來等人坐茶樓上将護衛潑岩麻王城的八卦陣當景兒看,章餘慶經過此次比想象更順利的行程已經充分相信,這位高大俊美雅量非常的白郎君就是個小福星。此刻他懷裡揣着銀子又有人請客,支使着茶樓的夥計東家買個餅,西家買碗肉,把掌櫃的都驚動了上來。
這茶樓名為“清香”,看着像中原人開的茶樓,其實掌櫃的是潑岩麻族人。潑岩麻分貴族、平民和奴隸,茶樓東家是小貴族,掌櫃的平民,雇傭的夥計也是平民,若是用奴隸做夥計會有貴族不願意來光顧。
那掌櫃的官話說得極好,又熱情親切,在客人中十分吃得開,他一上二樓就拿着拱手禮招呼章餘慶道:“章郎君,這可真是許久不見啦!今日商隊一進城我就聽說了,您這次走在最前頭,這是在哪裡發了财了?咱們茶樓的東西郎君都吃不慣了?”
章餘慶說起場面話也不含糊:“虎力哈依掌櫃,許久不見,掌櫃的氣色還是這麼好啊!您這說的是哪裡話,我不論發不發财,隻要有銀子還能不來這茶樓給您送些?您這的東西隻有我吃不起的,絕沒有我吃不慣的!這不是白郎君第一次來,您說,我都帶他來了您這城裡數一不數二的茶樓了,那西邊的胡椒餅,還有東邊的香烤蒸肉我能不介紹他嘗嘗?”
虎力哈依哈哈大笑:“章郎君還是這麼會說話,聽您說兩句簡直比掙一天的銀子還讓人高興!”
他倆說話間,白陽來與馬七雙雙回頭,虎力哈依一邊跟章餘慶說話一邊向兩人拱手,然後很自然地對白陽來說:“這位想必就是白郎君了?”
白陽來站起身來拱手道:“虎力哈依掌櫃有禮了,在下白陽來,今日是第一次來王城販茶,日後還請掌櫃的多多幫襯。”
虎力哈依露出驚訝神色:“白郎君賣的是茶葉?怎麼不來讓我看看?我這裡正需要大量的茶葉啊。”
白陽來面呈歉意道:“第一次來,貨物沒帶多少,掌櫃的這麼大的茶樓在下不好意思上門。”
虎力哈依知道他說的這是場面話,但由他這麼說出來聽着倒也舒心,虎力哈依道:“以後常來常往,白郎君有了好貨可要想着我些,我開這茶樓,需要的茶葉量可大了。”
白陽來面帶喜悅之色道:“白某先謝過掌櫃的,等下次再來一定将茶葉拉過來請掌櫃的先看。”
虎力哈依也笑着謝了白陽來一回,再與章餘慶打了個招呼就下樓了。
三人坐在茶樓上慢慢吃飯,胡椒餅和香烤蒸肉都還不錯,但比之燕家的廚子還是差了些,白陽來原本想着若是好吃就去看看怎麼做的,回去讓廚子做給燕昭鵬嘗嘗,現在看來是用不着了。
這香烤蒸肉因為多了“蒸”這一步,肉質吃起來更加香嫩,馬七非常喜歡,他牙口不太好,吃起烤肉來總是有些辛苦,這香烤蒸肉可是正好。
白陽來無心吃飯,不過一口一口應付着,注意力都放在了觀察八卦陣及外圍守衛上面,等到章餘慶和馬七吃得差不多了,他問夥計要了一壺熱水,沏上了自己随身帶着的好茶,倒了三杯清涼的茶湯,這才開始說起茶樓對面的八卦陣。
白陽來舉杯輕嗅茶香道:“這八卦陣看着挺漂亮,隻是看不出厲害在哪裡,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傳說中那麼厲害的東西親眼見過才知道,也不過如此。”
馬七舉起杯子喝了一口熱茶,一邊回味一邊說:“我當年第一次來王城的時候,八卦陣附近根本沒有守衛,不少人直接在八卦陣的外牆下面擺攤子賣東西,根本沒有人管。”
白陽來問:“那裡面的人從哪裡出入呢?”
他身後有人插言:“八卦陣本為防禦王城而建,要出入直接從陣中走就是了。”
三人聞聞聲看去,一個中原人長相身穿潑岩麻族服飾的男子站在白陽來身側看着他們的茶壺說:“郎君這茶好香,可否讓我也飲一杯嘗嘗?”
如果說馬七身上的衣服是又舊又破,那這位說話之人的衣服就是又舊又髒。他看見章餘慶上下打量自己,咧嘴一笑說:“這位郎君想知道這八卦陣的故事,我來給你講如何,就當換杯茶喝。”
說起喝茶這種生活日常,白陽來在燕府長大,吃穿用度與燕府其他兩位主子都是一樣的。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什麼講究的人,尤其是吃喝上面,不是随着燕昭鵬的喜好就是随着燕墨聞的口味,他們兩人什麼吃喝白陽來就跟着陪着,整個燕家都覺得白陽來乖巧好養活得很。隻是他們都忘記了,能夠被燕家三位主子接觸到的一切都是經過了無數篩選才被呈送上來的。即使不說什麼品味、底蘊,單是習慣,這些年也早就養成了,是以白陽來會帶在身上的茶,在外人看來那真真是極好的。
白陽來他們原本臨窗而坐,四方桌的一側靠着窗下的牆,此時要加一個人多有不便,白陽來于是給了銀子,兩個夥計擡着一張六方桌換上,四人重又落座。
白陽來親手斟了四杯茶,分與三人說:“請三位郎君自便。”他轉向坐在他左手邊的那人道:“還未請教郎君尊姓大名?”
那人抖了抖袖子十分端正地行了個禮說:“在下姓樓,名冰盡。”
白陽來、章餘慶、馬七三人也各自報了姓名。
章餘慶跟馬七坐在樓冰盡對面,打量着他說:“我們都是今日進城來做生意的,不知樓郎君您是?”
樓冰盡說:“啊,我也是來王城做生意的,不過我是從另一邊來的,來了有些日子了。”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你們從中原來應該知道,最近不太平啊,你們一路上沒有遇見有人打仗嗎?”
潤和大營連拔潑岩麻部五城的消息在雍大将軍的授意下被盡可能地遮掩住了,甚至草原上的風聲都不多,朝廷和各地官員也都是從他們送出去的軍報中了解情況的,這在最大程度上保證了大軍後續行動的自由和他們在草原上的安全。
白陽來問:“樓兄不是從另一邊來王城的嗎?仗是在那邊打的?”
樓冰盡說:“不,就是在這邊草原上,是大睿的景帝向潑岩麻開戰,領兵的就是當年那個在草原上七戰七捷的将軍。”
章餘慶說:“這事兒我們都不知道,你從另一邊過來,你怎麼知道?”
樓冰盡沖他一笑說:“這就是在下的本事了。我能跟諸位坐在這張桌子上喝茶,憑的不也是這個嗎?”
白陽來幹脆取了些銀子拍在桌上說:“樓郎君見識廣,今日既然相遇不如就跟我們好好說說,都是在草原上來去的,若是真有戰事我們卻不得而知那豈不危險。”言語間還是不信。
樓冰盡飲盡杯中茶,道:“好說好說。白郎君是爽快人,我也不能含糊。待我先與你說一說這八卦陣還了你這好茶,再來說這草原戰事不遲。”
四人就這樣在茶樓坐了一下午,待到黃昏将至,樓冰盡與他們在茶樓門口分别,三人從清香茶樓走回他們居住的雲來客棧。
這雲來客棧也是章餘慶和馬七相熟的地方,馬七每次來便給客棧幹些活計以此來抵住店的錢。章餘慶和白陽來的商隊跟着他們賣了貨之後便回來了,現在都在客棧中準備吃晚飯。
白陽來與他們道别,又讓馬七安心住店,晚飯會給他送到房中。馬七看了看白陽來沒說什麼,點了點頭便回房了。章餘慶今日除了賣貨陪白陽來坐了半日,明後天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他告辭離去時還不忘囑咐白陽來有事記得來找他。
白陽來回房,羅影等人已經在房中等着他了。
白陽來沒有廢話,直接問道:“從恒福居出來可有人跟蹤我?王城今日都有何人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