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善從烈日當空畫到了月映群星,終于畫完了全部的九張地圖,他從桌上直起身子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連筆都沒來得及放下就感覺頭腦暈眩,眼前一片燦爛的金銀光輝,整個人随之脫力地向側後倒去。
還好有催他吃飯已經催得氣鼓鼓的叢英正坐在一旁才得以及時地……沒有扶助、但把自己墊在了車壁與蘇善之間,沒有讓倒下的蘇善摔到頭。
白陽來聽到叢英的呼痛聲迅速趕來,隻見叢英半坐在地上用手将蘇善的頭肩護在懷裡,倒下的蘇善眉頭緊皺似是很難受卻又沒有掙紮的動作。白陽來長腿一擡上了車,一邊一手一個扶起叢英蘇善一邊向後吩咐道:“請關大夫,蘇善應該是累極了。”
燕昭鵬出營尋寶關阙自然是要跟着的,這一路上有他在着實令人放心不少。雖然因為他的緣故,要帶的東西也多了許多,但探尋未知之地能有這樣的好大夫同行,即便多帶些東西又算得了什麼麻煩。這世上,沒有比傷病更麻煩的事了,相比之下,關大夫規矩多些也沒什麼。
尤其是有人倒下的時候,白陽來覺得自己此刻還能如此穩得住全賴隊伍裡有這位關大夫。
關阙來的很快,身後跟着的親衛一個是燕家的,一個是前鋒營的,替他背着藥箱舉着傘。關阙上得車來把脈施針一氣呵成,三針過後,蘇善悠悠醒轉。
叢英看關阙的眼神就跟看神一樣。關阙很滿意,這是他在燕昭鵬和白陽來臉上永遠不會看到的神情。
在他身後,白陽來與燕昭鵬對了個眼神,白陽來輕笑,燕昭鵬不屑地轉頭:叢英也就是第一次見才會覺得厲害,紮個針有什麼稀奇。
關阙對蘇善說:“小公子身體底子十分之好,以後遇事多想開些就更好了。”又對旁邊等着的衆人說:“沒事兒,就是精神突然損耗劇烈又久未飲食,一時氣力不濟以至于暈眩脫力,吃些東西好好休息一夜便無事了。”
一直等着蘇善還沒吃飯的叢英此時正好與蘇善一同用飯,白陽來與燕昭鵬回到自己的車上看蘇善畫好的地圖。
白陽來看着手中的地圖歎了一口氣,歎得意會的燕昭鵬一下就笑了出來:“有時候我覺得叢英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雖然他說話總讓人無言以對,但你有不得不承認,他的很多話都說的很對、很準确。”
比如蘇善畫的這些地圖,一看就能看出是張地圖,但也僅止于此。雖然他确實已經非常努力了,但是看慣了潤和營中嚴整規範的軍用地圖再來看這樣的地圖,對識圖之人顯然是一個考驗。燕昭鵬與白陽來之前就想過,蘇善畫完之後他們可能需要重畫一遍,為了以後使用的方便,白燕二人自然不會覺得費事,隻是希望蘇善不要多心介懷才好。
正在吃飯的蘇善并不介懷于此,他自己畫出來的圖是什麼成色自己心裡清楚,白陽來與燕昭鵬從小多少有些書畫底子,對軍中地圖的形制和标記亦更為了解,他們若能畫得更好看一些那以後路上用起來大家都方便。更何況,蘇善拼着一股勁兒畫完全部的地圖之後,早已倦怠疲累至極點,現在的他雙手酸軟捧不起碗不說,低頭去喝湯都因為困倦不已差點栽進湯裡睡過去,關阙方才說他氣力不濟實在是太委婉了。
旭日初升,天朗氣清,早起的叢英給睡得迷迷糊糊的蘇珊喂了一碗蜂蜜水後就下車去找白陽來與燕昭鵬了。
另一輛馬車上,燕庭闊正守在外面,見叢英下車過來便壓着聲音向他問安:“請小公子安。我家郎君們昨夜畫圖至天亮,現在剛剛睡下。”他回身從車轼上拿過一個木盒打開呈上:“昨天蘇善公子畫的圖和我家郎君謄畫的圖都在這裡,您若要看就請拿去。”木盒中是兩疊整齊的圖紙。
叢英多有分寸的一個人,順着燕庭闊呈上圖紙的動作就是一個後撤,同時擺手道:“既然他們還睡着那我就不打擾了。圖你收好,我等大家都醒了再一起看。”
大半天過去了,燕昭鵬與白陽來的馬車寂靜無聲,衆人或喂馬拾柴、磨刀擦槍,或防衛休息各盡其責,隻餘一個無所事事的叢英坐在車轼上晃着腿,一會兒看看各忙各的衆人,一會兒看看車裡沉睡不醒的蘇善,閑極無聊又安靜規矩。
因為熟識的人都睡着,這一日叢英的早飯與午飯都是自己吃的。他也不去與前鋒營的将士們攀談,隻将飯菜取來獨個坐在車轼上吃。但一個人吃飯實在很沒意思,叢英吃一口飯歎一口氣,再吃一口飯再歎一口氣,蔫頭耷腦,越吃越沒精神。
吃過午飯去馬車上看過燕昭鵬與白陽來的關阙帶着自己的兩個親衛來到叢英面前,雙手交疊在身前、擡着下巴垂着眼觀察了他一會兒,問道:“小公子,可要在下也給你紮兩針?”
叢英被驚了一跳,差點沒握住手裡的筷子:“為何?”
關阙有心逗他,說:“我看你好沒精神的樣子,小公子如此年歲正該是最神采飛揚的時候,怎麼這歎的氣比吃的飯還多,如此這般于養生無益啊。”關阙問:“是這吃食不合口嗎?”
叢英搖了搖頭說:“沒有,挺好的。”他看了看關阙,發現他眼中帶着關切,便又加了一句:“突然沒人說話,太安靜了有點兒想家罷了。沒事兒的,我一會兒就好。”
關阙一下子滞住了,那點兒調笑小郎君的心思也被瞬間抛飛。他低頭想了想,斟酌着寬慰道:“出門在外,想家總是難免,小郎君找點兒事情做就好了。”
叢英點頭謝過他的好意,說:“是的,我明白關大夫的意思,但我不喜歡看書,也不喜歡騎馬,我自己待會兒就行,沒事兒的你不用擔心,我身體很好。”
關阙還想說什麼,叢英突然擡起頭說:“你是來看蘇善的吧,他一直睡着,你來看看他吧。”說着将身後的車門推開,蘇善頭沖裡腳沖外睡得很安穩。關阙上車把了把脈發現一切都好,便示意叢英下車說話。兩人将車門關好,下了車。
關阙道:“蘇善公子年輕,底子好,昨日服了一劑湯藥如今已經恢複了,以後好好吃飯按時休息便可如初。隻是他先前雖然一下子累狠了,如今也不可睡得太多,等兩個時辰後天黑了若他還未醒,叢英公子無論如何要叫他起來進些食水。”
叢英仔細記住說:“好的,關大夫放心,天一黑我就叫他。”
這乖巧的樣子讓關阙想起那日施針後他毫不掩飾的滿臉崇敬,于是便多問了一句:“叢英公子現下可有事要忙?我那裡稍有幾樣可以把玩的物件……”
叢英原本已經蔫兒下去準備告别的身體一彈,腰背挺得筆筆直,中氣十足且極其直接地立刻答應道:“我正沒事幹,關大夫,讓我去你那兒長長見識吧!”
關阙笑了:這純真少年真是可愛!
但叢英又放心不下蘇善。關阙于是留了一個親衛守着蘇善,這才成功将叢英帶回自己的馬車玩耍。
叢英覺得關大夫真是太有趣了,懂這麼多、會這麼多,還樣樣都很神奇,簡直太厲害了!
關阙覺得叢英真是太有趣了,什麼都贊歎、什麼都誇獎,還句句都是發自内心,簡直太可愛了!
叢英心想:我族要是有這麼厲害的大夫,蘇善也不會早早就失去父王。
關阙心想:燕家要是有這麼可愛的郎君……不,還是算了,燕家的孩子還是像馬車上睡着的兩位那樣,才是真正的對誰都好。可愛這種東西燕家并不需要。
叢英在關阙給他打開的箱子角落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小罐子,罐口封得嚴嚴實實,外頭也沒有貼紙簽,遂指着那小罐子問:“關大夫,請問這是何物?”
關阙放下書伸頭看了一眼說:“噢,那是一罐上好的桐油,原本就放在那裡,我收拾東西的時候也沒動它。”
叢英問:“桐油是做什麼的?”這樣的問話過去一個多時辰中已經出現過很多次了,而關阙每一次都不厭其煩地給了他清楚的答複。
公正地說,關阙是個耐性極好的人,隻不過他與燕昭鵬這對醫者與患者之間的推拉大戰實在是曠日持久,兩人的無數次你來我往的“較量”給彼此留下的陰影也過于深刻,以緻于每次問診用藥時雙方皆會難以抑制地表現出一種“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态度,讓人誤以為關大夫與燕郎君都是不能容諒、毫不隐忍、無法交流之人。
他們隻是不願給對方耐心、不想與對方交流太多而已。
關阙合上書回答叢英:“桐油是自桐子中榨取的油,刷在日常所用的物品之上可以防水,我們中原人下雨時用的油紙傘就是在傘面上刷上桐油制成的。”
叢英一聽桐油刷在紙上能防水,立時靈機一動說:“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将桐油刷在地圖上,豈不是地圖也能防水了?”
關阙聽後先是頓住,認真想了一下才肯定他道:“叢英公子說的不錯,地圖若是刷了桐油……那确實便能防水了。”雖然好像沒有人會給地圖刷桐油,但,也沒什麼不行的嘛。學醫之人既要恪守原則又要懂得變通,如關阙這般的醫學大才自然兩者兼有。
這時,車門被敲了兩下,敲門聲落白陽來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兩位好主意,竟還正好帶了桐油。”
叢英掀開馬車門上的簾子,見白陽來眸光閃亮地站在車下,忙問:“你們都醒了?”他看看外頭的天色:“現在太陽還沒下山,我們原本預備等會兒去叫你們呢。”
白陽來笑容輕快地回答他說:“都醒了,蘇善也醒了。”然後看向關阙,恭敬道:“關大夫受累,去看看郎君吧,我怕他熬了一夜受不住。”
關阙自然點頭:“正是要去的。雖說如今比以前是好起來了,但越是這種時候越經不起反複,以後幾日郎君最好都将養着些,不要再如此勞累了。”
白陽來極為贊同地說:“在下也是這個意思,以後的事我們去忙就好,他該如何調養還請關大夫多費心。尋寶至此,接下來不知會遇上什麼情況,若是真有意外,隻怕不想受苦也要受苦了。”
話音未落,燕昭鵬的聲音就緊跟着從他身後傳來:“若是遇到‘不想受苦也要受苦’的情況,那就大家一起受着呗,不用太為我擔心。在下雖然身嬌體弱,可你們難不成都忘了?我還吉星高照福如東海呢~”
下車下到一半的關阙:怎麼聽着這話就讓人生氣呢,哪家吉星高照福如東海的郎君會一病這麼多年?這是剛好受了幾天就把過去受苦的日子都忘了?
叢英手中還捧着那罐桐油,此時他看了看拉這個臉不說話的關阙,又看了看扶着燕昭鵬的白陽來,說:“我們給地圖刷上桐油吧?刷了之後能防水。”
燕昭鵬看了看那個罐子說:“刷吧,感覺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