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人并非全是受害者,其中有相當一部分還是有一定前科的罪犯,甚至還有在逃的通緝犯。但最開始羅牧沒有在意那些事,他說過,他們雖然是罪人,但需要的是司法程序的審判,而不是受到他自己根據片面的觀察而動用的私刑。至少在那個殺害三名兒童後通過金錢與人際關系逃避司法程序的委托人走出法庭後朝他招手前他是這麼想的。
不對,記憶出現了誤差,自己為什麼會不記得羅牧之後做了什麼?
按理來說她是知道那個委托人是怎麼消失的,但是對其過程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根據前因後果來看自己應該已經知道羅牧在充分調查清楚情況後會自己動用私刑處罰無法被審判的罪人,那為什麼得知模仿羅牧的傀儡殺掉柯墨清後還是會感到驚訝?
除非,那時候的自己還沒有回想起來。
“其實真的還好啦,薪水還算豐厚,處理的事情基本上也在能力範圍内,而且周末雙休,每年還會出去旅遊這麼玩幾天。這不,前天剛旅遊回來,現在還在休假……雖然接觸的血啊鬼怪啊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比較多,但真的還算輕松。”唐煙樊勉強使用比較輕松的語氣回複,但擡起頭卻發現對方的表情不知為何變了樣,從剛才同情的表情變成了……怨氣?
“等等……啊?你……你和真家夥硬碰硬的待遇這麼好?為什麼我當個弄虛作假的探靈主播幾乎全年無休啊……節假日也不能玩還要多播一個小時,每天美國作息白天睡覺晚上在什麼廢棄醫院學校墓地之類的陰間地方跑來跑去,明明知道是假的但還是真的好吓人……我感覺被吓得都快神經衰弱了,有時候還會遇到些犯罪分子之類的把我們找好的地方當成藏身處……啊,姐姐,我叫你姐姐了,你給我介紹一下怎麼去那裡工作行不行啊?”
“啊哈哈哈……”唐煙樊因為對方的過度反應有些被吓到了,隻能在原地尴尬地笑着。
“哎哎哎你們别聊了,回頭,那門是開的你們沒發現嗎?”跟在後方的黃覃突然打破了尴尬的氣氛,拍了拍唐煙樊的肩膀示意她将手機往回照。
唐煙樊回頭一照,那扇倒着貼了張落了灰的福字的防盜門虛掩着,門縫中似乎透出了些許微光。
“啊?這就找到了嗎?快看看裡邊有沒有沒封死的窗戶!”沈雲有些興奮地說道,但轉頭卻發現唐煙樊楞在原地,看着那扇門,眼神中充滿了不敢置信。
“這裡……以前是我家……”
原本有些輕松的氛圍瞬間又凝固起來——所有人都明白,這裡曾經是唐煙樊的家代表了什麼。
如果這棟樓如今被似人非人的某物盤踞的狀況與唐煙樊的事有所關聯的話,那麼這扇門後邊絕對不會隻是個荒廢的居民房。這裡是唐煙樊曾經生活的地方,也是曾經的生活徹底破碎的地方,更是那起事件的現場。這裡是一切的起點。
“别……别擔心了,沒準其實隻是巧合呢?沒準當年那事和現在屁關系沒有……”黃覃抓住門把手的手突然愣住了,他緩緩松開了手,看向了那個門把手。
其他兩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這六樓接近走廊盡頭的門把手上,怎麼會有土渣泥印?
那黃白的泥印已經徹底幹涸脫落,但上邊還有些許黃土渣,看起來痕迹也已經十分老舊。
唐煙樊抱着忐忑的心情,緩緩打開了房門——而映入眼簾的,不是想象中的血池肉林、不是迎面一張猙獰的鬼臉、更不是什麼怪物盤據地——是久違的自然光——在門口能明顯看到那白茫茫的天光透過視野範圍外的窗戶,将整間屋子照得亮堂堂。他們因為不适應光亮不自覺眯了眯眼,隻覺鼻子有些發酸。
“這裡有窗戶……我們可以出去了……”黃覃有些興奮地念叨着,全然忘了在門外時發覺的異常。
就在下一刻——那房内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被緩緩打開了。開門的速度極不自然,能明顯看出那絕非是由風吹動,而是被其他什麼東西推動。
“嗒砰——嗒砰——”
一陣極為怪異的“腳步聲”從走廊深處響起,如果把那每拍當成一聲便太過遲緩,聲音也相差過遠,但當作兩聲中間又缺失了兩拍——更像是有什麼東西走走停停的感覺。
随着怪異的腳步,那個黑影從房門後緩緩出現。
說是黑影,并非是光線較差看不清具體内容——而是那東西渾身上下幾乎完全是黑色的,但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體表蠕動着,反射着些許光澤。
沈雲與黃覃被吓得不敢動彈,而那黑影則像是轉過了頭,“看”到了這邊。
呼噜聲。
那個黑影發出了一些呼噜聲,向他們緩緩走來。
那怪異的腳步聲也終于有了解釋,那黑影一隻腳是自己的血肉,但另一隻腳别着個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似乎已經長在了肉裡。
這是來這裡後第一次正面遇見這種東西,雖然之前就感受到強烈的暗示但仍然沒有打個照面。
但現在真的出現在了面前,她反而感到有些失望。
“原來隻是這種程度嗎?”
——幾乎是瞬間,唐煙樊從袖中掏出了那把彈簧刀,按動泛着光的銀色按鈕讓亮白的刀刃從中彈出,然後一個箭步直沖那個黑色身形,再一眨眼,已至其身後。
下一瞬間,那個黑影的頭部滾落在地,殘缺腐爛的身軀雙膝跪地,又順勢倒了下去。
唐煙樊緩緩吐出一口氣,低頭看向被黑色粘液沾染的刀刃不自覺皺了皺眉,思考着有什麼東西能拿出來擦一下。門口的二人雖仍然有些驚慌但還算松了一口氣,正要走進屋内,剛要說些什麼,一擡眼卻又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那黑色身軀又緩緩站起,蹒跚着走至滾落幾步之遠的黑色頭顱旁,将其捧至斷面整齊的脖子上。那傷口愈合得沒有一絲過度,就自然而然地融為了一體。
“咔啊……”黑影站在原地,似乎是試圖發出些什麼聲音,但仍然隻能發出呼噜聲,嗓子像是被什麼東西擋住了。
唐煙樊回頭看向那個不知在做什麼的黑影,手上仍然緊緊攥着刀,卻沒有要攻擊的樣子。
不知為何,她從進門開始就沒有感受到哪怕一絲殺意。
她的鼻腔内充斥着屍體腐爛後散發的惡臭,但卻不知為何能從中感受到些别的味道。
那不屬于這十幾年中任何時期的味道。
事務所的味道會給人一種十分令人放松的感覺;和羅牧同住的家裡則是一種“慵懶”“閑暇”的味道;何竹在的地方總是有股男士香水的味道和焚香味;而羅牧身上則主要是一股咖啡味;天元市街道上總是彌漫着飲料和小吃的香味;而羅牧的車中偶爾會有種很悶的味道;精神病院總是一股消毒水味,偶爾混雜着些許嘔吐物和排洩物的惡臭;院子裡每年到了季節都會飄來一股讓人感覺很舒服的花香……奇怪,為什麼想不起來更以前的了?
她腦中不自覺想起了一個場景——窗外陽光明媚,穿過鐵欄窗,照射在自己的左臉上,自己想要伸手稍微擋住,手卻被病服的袖子束縛住了。然後目光移動,看向庭院中,有幾個穿着病服的人正如同孩童般在瓷磚圍起的草地上嬉戲打鬧,兩個穿白大褂的人在不遠處負手觀望着,然後旁邊的瓷磚路上同樣穿着病服的人正推着無人的嬰兒車散步,附近的秋千上還有個穿着也穿着病服的老頭坐在上邊輕輕地晃蕩。再回頭,背後是黑漆漆的房間,與嚴嚴實實的鐵門。
這并非某一天的記憶。也許畫面是來自某一天,但這并非某一天的記憶。
這段記憶填充了她在精神病院内的所有日子。
确實,她在精神病院内是有稍微受到教育的,也是有些小活動的,但是大部分的記憶仍是被那段給填滿了。
在記憶更深處,仍然潛藏着其他什麼東西,她伸手想去抓,但仍然如此缥缈,飄渺到隻剩模糊不堪的殘影。但好在,這些殘影保留了些許特征,能稍微辨識出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那時母親剛剛下班,趴在了沙發上休息;而父親正在廚房炒菜,能聽到叮呤哐啷的聲音;而自己在客廳寫作業,腦中卻想着動畫片的場景,裝作對着那些個加減乘除絞盡腦汁。大約五分鐘後,母親就會抻個懶腰坐了起來,然後發現了自己埋頭這麼久其實根本沒寫多少,便笑着讓自己專心寫,并坐到旁邊來輔導;大約十分鐘後,父親就會做好了菜都擺在了餐桌上,但因為飯還沒熟便隻是坐在了沙發上休息;大約十五分鐘後,一家人就能坐在餐桌旁吃飯,一邊還聊着些有的沒的。
那時是什麼味道呢?
仔細回憶便能發現,那種味道已經淡得無法回憶,而仍然可以稍微描述的,便隻有“溫暖”二字。
四周的環境與記憶慢慢重疊,最終,她的目光停在了那個黑影上。
她的目光緩緩下移,看着對方一隻腳上幾乎能說鑲嵌着的硬物,才發現那是一隻高跟鞋。
“咔哈……”那黑影仍然隻是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呼噜聲。
“我們……走吧,這裡沒必要探索,一會兒叫他們也過來就行。之後能從窗戶出去”唐煙樊繞過那個黑影,扭頭确認着光源處的落地窗,徑直走向門口驚魂未定的兩人。
“那是什麼東西?”沈雲的聲音十分顫抖。
“我不知道。”唐煙樊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向漆黑的走廊走去,并示意那兩人更上來。
“你知道那是誰嗎?”黃覃極力保持着鎮定。
“我不知道。”唐煙樊語氣輕快,步伐無比輕盈,腳底像是有一陣風,但邁步的速度也剛好處于那兩人能輕易跟上的程度。
“那麼那個東西會不會攻擊我們?我走之前看到還有另外一個從房間裡走出來啊!”沈雲的聲音仍然帶着些驚慌。
“我不知道。但是……相信我,不會的。”
無論如何懷疑,“馬上能夠回家了”的喜悅仍然萦繞在三人心間,便不自覺都緩緩加快了步伐。
而就在這時,樓梯下傳出了一聲慘叫——那是餘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