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照幾乎是一瞬間彈起,盤坐在鋪上,又将二位同伴叫醒。
薛奉鸾與薛茹芸也坐起,三人打眼看去,那是一位荊钗布裙的女子,逆着光的面容看不清神情,見到三人起身,便緩緩跪下,賀照吓得立馬下鋪,鞋也未來得及穿好,強硬地将她扶起。
“有話說話,你這是作甚?”她近乎語無倫次。
這女子擡頭望了一眼,倏然以手掩面,從指縫間溢出嗚咽聲。
三人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能在一旁默不作聲。
許是哭夠了,她才開口:“小人吳苗氏,是這裡的佃戶,我夫君被朝廷征兵,我便獨自帶女居于此,可……”
後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她便又痛哭流涕,卻一點也哭不痛快,仍是壓低了聲音。
賀照不知所措地回頭看了同伴一眼,又拉着這女子坐在床鋪上:“莫要急,慢慢說。”
薛茹芸默默将燈點上,屋内頓時暈着暗黃色的光。
在光的映襯下,這婦人更顯得悲戚。
她來到這裡便垂淚三次,想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見她如此飲泣吞聲,她們不着急讓她說出心中委屈,隻是在一旁默默安慰。
她的話還未說完,現下隻能得知她的夫君因朝廷抵禦叛軍而征兵,至今定是還未歸來,再結合其它話語,言下之意既有可能是孤兒寡母在此受到了欺負。
那女子又是淚如雨下許久,終于能繼續開口:“賀小姐,我本不是此地人,先前由我父兄做主,嫁給了我的夫君,我便同夫君來賀家當了佃戶。可是夫君遠征、生死不知,這裡隻剩下老弱婦孺……”
說到此,她又有些哽咽,面上又是極盡羞愧之色,像是說不出接下來的話一般。
薛奉鸾初到此莊子,所見在幹活的佃戶幾乎皆是有些年紀的男子與年輕的婦女,偶有孩童幫工,可見她所言不假。
隻是沒想到朝廷之困嚴重得以至于四處征兵,緻使百姓水深火熱、骨肉離散,夫妻勞燕分飛,年幼孩童失怙。
薛奉鸾不是沒見過饑寒交迫的人,在初離家時,她還懷有觀山覽水的情态,偶遇路邊衣衫褴褛、流離失所之人,便會施舍些散碎銅闆。
這是多事之秋,卻不曾想生靈塗炭至此,似乎隻有還算富庶的地方才能安然無恙。
她的心念中有什麼動了動,卻猶如煙火般轉瞬即逝。
那女子又接着說:“聽前線早已有數十萬人身首異處,我的夫君……若君不歸,”那女子立刻苦了一張臉,嘴唇微微顫動,像是有什麼話梗在喉頭,“……這村子裡多的是無兒無女的老翁,有人說要照顧我、我們……”
話尚未說完,她的聲音裡便帶了哭腔;等話音剛落,她便不可抑制地哭了起來。
三位姑娘面面相觑,這目的昭然若揭,名為照顧,實則就是想要占這年輕婦人的便宜。
那些被征收的小兵,大多都是馬革裹屍,戰争帶來的就是赤地千裡,無論是如今的帝王還是未來成功奪位之人,有誰會有心關照一個小人物的死活呢?若是她的夫君當真不歸,她又被猥瑣老翁強占……
這不就是讓這女子的後半生葬送在此嗎?
最先做出反應的是賀照,她憤慨地握住起拳頭問:“這樣的事情,你為何不同夫人說一說?”
那女子抽抽噎噎:“夫人平素日理萬機,而且這樣的事又怎好說嘴?我又怎敢拿這樣的事叨擾夫人?”
“夫人也是女子,定會理解你的處境!”賀照沖到女子面前,拍拍胸脯為。
女子搖搖頭,手将身上的衣衫都捏皺了,指節也因此泛白,舉手投足間都是絕望的神色。
“我不願叨擾夫人,便去問了比我年長的婦人,可她們卻、卻說此等皆是小事,我夫君生死尚不明,若是有人能照看我們孤兒寡母,也是美事一樁,我簡直是在無病呻吟,她們既這樣說,夫人定也是這般想的。”
薛奉鸾聽了這話,不解世道為何變得如此?若是看到一位女子被推向火坑、向深淵,同為女子不應當拉住她嗎?為何要做推她一把的幫兇,以至于不敢也無法向外求救。
“既是如此,你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賀照有些生氣,氣的是這女子竟不敢為自己争取。
“賀小姐是賀家的掌上明珠,若是你說話,家主與夫人還會聽一些,”這女子的眼中生出了一絲期冀,猛朝賀照,“跪下我隻求小姐救我脫離苦海,哪怕是我将我趕出莊子,我也願意,我可以帶着女兒去别處安身立命,不會拖累賀家分毫。”
薛奉鸾同賀照一左一右将此女子扶起,薛鳳鸾不滿:“分明是他們恬不知恥在先,卻讓你走,哪有這樣的道理?”
賀照也深以為然:“說的不錯,這位姐姐你也莫要動辄便跪,這種事情于我們而言應當鼎力相助。”
那女子破涕為笑,縱使眼周臉頰上的淚光還會消散,也能看到她眼底的希冀
“多謝賀小姐!多謝二位小姐!”說着說着她的身子又往下彎去,若不是三人極力阻攔,她可能會伏下去向她們磕三個響頭。
薛奉鸾卻突然捕捉到什麼似的:“這樣的事雖說難以啟齒,你為何會選擇漏夜前來?”
她的話音剛落,這女子猛的一怔,說話也磕磕巴巴:“我……我……”
她這樣支支吾吾的,此事必定有蹊跷,許是又有什麼難言之隐,薛奉鸾早已看出,她在說話時删繁就簡,想必還有更惡劣的情形。
“你直說便是,我們既然要管此事,定然會管到底。”她鼓勵地看向這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