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老槐樹還在。
章遙站在樹下,仰頭望着那茂密的樹冠,胸口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這棵三人合抱的老樹是舊城中為數不多保留下來的東西。她伸手撫摸樹幹上那道深深的刻痕——那是她十二歲時用短劍刻下的,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做将軍。
"我就知道你會先來這裡。"
一個低沉的男聲從身後傳來。章遙渾身一僵,這聲音她太熟悉了。
緩緩轉身,月光下站着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腰間别着煙袋,衣着華貴卻不再有軍人的挺拔。但那雙眼睛,銳利如鷹,絲毫未變。
"趙嶺。"章遙叫出這個名字時,喉嚨有些發緊。
昔日的副将如今已發福不少,下巴上蓄起了短須,唯有眉間那道疤痕依舊醒目——那是他為她擋箭留下的。
"好久不見,将軍。"趙嶺問道,"你...還好嗎?"
章遙沒有立即回答。她沒想到會這麼快就被認出來,更沒想到第一個認出她的會是趙嶺。兩人沉默地站在老槐樹下,仿佛回到了當年并肩作戰的歲月。
"去喝一杯?"最終趙嶺打破了沉默,"我知道有家酒館通宵營業。"
酒館名叫"聽雨軒",裝修雅緻,客人不多。趙嶺要了僻靜的角落和一壺上好的屠蘇。
"你不帶兵了?"章遙看着趙嶺熟練地沏茶,動作裡已看不出武将的影子。
"解甲歸田了。"趙嶺笑了笑,"朝廷封了個閑職,我轉手就讓給了族弟,自己做點絲綢買賣。"他擡眼直視章遙,"不像某人,一走了之,音訊全無。"
章遙端起茶杯,任熱氣模糊自己的表情:"你知道我為什麼離開。"
"我知道。"趙嶺歎了口氣,"那一戰之後,朝中風向變了。功高震主...确實不如急流勇退。"他猶豫片刻,"但你不該連告别都沒有。"
茶水在口中泛着苦澀。章遙想起那個黎明,她獨自離開軍營,隻給趙嶺留了封簡短的信。當時她覺得那是為了保護他們,現在想來,或許更多是為了保護自己。
"城裡變化很大。"章遙轉移了話題。
"是啊,重建花了三年時間。"趙嶺順着她的意思接話,"朝廷想抹去戰争的痕迹,打造一個繁華的商貿中心。"他苦笑一聲,"他們做得挺成功,現在城裡的年輕人大多不知道将軍是誰了。"
"這樣也好。"
"真的好嗎?"趙嶺突然激動起來,"那是我們用血肉換來的和平!那些戰死的兄弟,他們的犧牲就這樣被遺忘?"
章遙靜靜地看着他:"記住戰争不是為了歌頌戰争,趙嶺。和平本就該是尋常事,不值得特别紀念。"
趙嶺怔了怔,随即失笑:"你還是老樣子,說話總是一針見血。"他搖搖頭,"不過你說得對。我現在每天忙着跟商人讨價還價,倒比帶兵時睡得踏實。"
兩人聊到深夜。趙嶺告訴她許多舊部的近況——有人解甲歸田,有人升官進爵,也有人因酒後失言被貶邊疆。朝堂風雲變幻,當年的鐵血軍團早已解散重組。
"對了,"臨别時趙嶺猶豫道,"你的舊宅...現在成了書院。要去看看嗎?"
章遙搖搖頭:"不必了。"那個承載了太多孤獨記憶的地方,不看也罷。
回到客棧,章遙輾轉難眠。
第二天一早,章遙換上一身素色衣裙,獨自在城中漫步。她避開主要街道,專走那些可能保留舊貌的小巷。在一處偏僻的牆角,她發現了自己當年刻下的記号——一個小小的霜花圖案,那是她第一次單獨執行任務時留下的。
午後,章遙登上了城牆。這是她刻意留到最後的去處——北城的城牆,她第一次殺敵的地方。
那段城牆還在,雖然磚石已經翻新。章遙站在當年同樣的位置,撫摸着冰冷的牆磚。那年她隻有十五歲,北狄夜襲,她一人守在這段城牆,手刃七名敵兵。事後她在牆縫裡藏了一片染血的甲片,作為成長的見證。
手指在磚縫間摸索,章遙驚訝地發現那片甲片竟然還在。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來,銅甲已經鏽蝕,但上面的血迹依然隐約可見。
"原來你在這裡。"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章遙回頭,看到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站在身後,好奇地盯着她手中的甲片。
"先生讓我們來城牆學習曆史,"男孩解釋道,"說這裡發生過很重要的戰役。"
章遙蹲下身,與男孩平視:"你知道是什麼戰役嗎?"
男孩搖搖頭:"先生說打赢了很重要,但沒說細節。"他指了指甲片,"這是什麼呀?"
"這是一個...紀念品。"章遙斟酌着詞句。
"哦!"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您是誰呀?"
章遙看着男孩天真無邪的眼睛,輕聲道:"一個過路人而已。"
男孩顯然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但被同伴叫走了。章遙望着孩子們遠去的背影,忽然釋然地笑了。或許這樣最好——戰争的具體細節被淡忘,隻留下和平的結果。這不正是她們當年拼死作戰的初衷嗎?
夕陽西下時,章遙回到客棧。紅袖正在櫃台後算賬,見她回來,熱情地打招呼:"雲姑娘回來啦!今天有個大商隊入住,廚房做了拿手菜,一會兒給您送一份上去?"
章遙點點頭,突然問道:"紅袖,如果有機會見到那位章将軍,你想問她什麼?"
紅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就問她,放下劍後的生活,是不是比拿劍時更快樂。"
這個回答出乎章遙的意料。她若有所思地上樓,在房門口又轉身道:"紅袖,明天我教你一種特别的泡茶方法吧。"
夜深人靜,章遙取出那本空白冊子,在第一頁上寫道:
"歸城五日,方知離去是對的。将軍章遙已成傳說,而傳說最好活在故事裡。我既不是他們口中的英雄,也不是朝廷想抹去的威脅,隻是一個找到了自己道路的旅人。"
她合上冊子,吹滅油燈。月光透過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在離開北城的前夜,章遙将"苦茶"的配方留給了紅袖。
"這叫'苦茶'?"紅袖好奇地問,"為什麼取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