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沈情一擡眼,便撞進了那片水色之中。
沒等他去扶,木青莳已經自己支撐着坐了起來,他眸中濕氣彌漫,起了霧似地迷蒙着。
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他心情複雜地将手裡一直用靈力溫着的藥遞給他,那人愣了愣,擡手接了過去。
藥的滋味不好,木青莳皺着眉喝得辛苦,臉上明明白白的寫着讨厭兩個字。
沈情默默觀察他。
從喝藥時突然屏住的呼吸到微皺的眉,都令他驚訝不已。
他的師尊好像變了,好像又沒變?
這人早已辟了谷,連吃食都已不再需要,除了偶爾出山驅邪除祟,整日裡就是挖空心思地對付魔門。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生動過了,喜歡亦或厭惡在他身上似乎都已經失去了意義,他像是一塊玉,清透、緘默,唯獨失了煙火氣,過得不像個活人。
木青莳本人此刻卻并不知道沈情心裡在想什麼。
他隻覺得累,覺得痛,又覺得慶幸。
夢裡發狠低泣着質問他的沈情,如今還是澄澈少年的樣子。
不知當初他走投無路修了魔道,心中究竟是怎樣的悲憤與怨恨。
小說裡陰翳瘋狂的沈情,夢中那雙暗紅色的眸子,皆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些于他而言,明明隻是一些情節而已。
可是閉上眼,心裡的痛就像是原本就深深刻印在他靈魂中一樣,他呼吸一滞,擡手抓住了胸口的衣服,一時間丹田也跟着痛起來。
但好在那感覺隻是一瞬,他咳了幾聲,按了按胸口,裝作沒有事的樣子,看上去像是被藥嗆了一下。
沈情果然被騙過去了,默默地接過碗。
“過來。”木青莳聲音有些沙啞,語氣在沈情聽來仍是母庸置疑的威嚴。
像是故意作對一樣,沈情沒動。木青莳等了一會,歎息一聲,終于伸出一隻皓白的腕子,手指涼涼地握住他的手,似是不想多說話,扯着他坐在了床邊。
木青莳擡起他的下巴,指尖劃過魔尊留下的淤痕。
隻是一些皮外傷,簡單的術法就能消除。
他松了口氣,指尖上纏上一抹銀色的熒光,細細拂過那烏青的印子,冰冷的指尖劃過溫熱的脖頸,淤痕褪去,顯露出原本的膚色。
沈情感到從背後爬上一絲戰栗,那人修長白皙的手刷釉一般的輕點過自己的皮膚,脖頸這樣的命脈被掌握在對方手中,讓他本能的不安。
沈情喉結滾動一下,想說些什麼。
卻被木青莳打斷了。
“别動。”
天已近黑了,熒光閃爍下,木青莳輕輕皺着眉,是熟悉又遙遠的樣子。
“好了。”
沈情蓦地驚醒。
木青莳别開臉,少年的眼神打在他身上,是專注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他實在無法應付這目光,掩面咳了兩聲。
“回去休息吧,你自己能回去嗎?”木青莳把慌亂壓回肚子裡。
沈情點點頭,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又停住了。
“師尊。”他轉過身,開口講了這一晚的第一句話。
被叫到的人望過去,是一副疲憊的蒼白樣子,等着他繼續說。
“……”
話在沈情嗓子眼打了三個滾,終是滾回了心裡。他行了個禮,離開了。
師尊,你是真的愛護我嗎?
修養了這些天,他早已可以下地正常走動,隻是之前的時候,木青莳處處照顧關心,不許他亂動,像是變了一個人。
沈情看着自己的手,回望向門口,他想起雲海峰上木青莳的舍命相護,想起那時候被他抓住的衣角。
月色斑駁,影影綽綽,門口的巨柳随風而動,早已看不見屋裡的影子。沈情收回目光,月光穿過枝丫漏出點點落在他的掌心,他将自己的手握成拳,那如水的冷色又躍上他的手指,他眨眨眼,知道自己的掌心裡什麼也沒有,鏡花水月罷了。
木青莳将食指的關節抵在太陽穴上,蹙眉合上了眼。
夢裡不知身是客,代入感太過強烈了。
面對沈情的悲傷和内疚就像是從心底拔地而起,生出絲絲疼痛。
他搖搖頭,把那些喪氣搖出腦袋。
壓抑感太甚,他扯出一件外袍,穿戴整齊,出了寝殿。
在屋子裡憋了這些天,此刻拂面的晚風倒是帶給了他幾分自在。
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在淩塵台走動,秉承着就算最後找不回去了叫蒼鸾送他回去也可以的麻煩鬼信念,他踏着月色,走一會歇一會,七拐八拐走過長長的石階。
這條路直通到淩塵台後山的小山谷,有澗溪在其中流過,澄澈見底,水聲潺潺在谷間傳出回響。岸邊有涼亭,與溪水交相輝映。
樹木雖是不多也不密,但花卻開了不少,大多吸收了靈氣,在夜幕下泛出通透的幽光。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這是從未見過的美景,他心中的好奇升騰起來,折了一枝。
淡紫色的花朵嬌柔淡雅,湊近了才能聞到一點點香味。他試着将靈氣注入花蕊,小花原本幽幽的暗光驟然變亮,馥郁芬芳。
他向來是個會給自己找樂子的人,擺弄着着那枝花,一會亮一會暗。吹着風,聽着溪水流過的聲音,沐着月色嗅到花香。
方才夢中産生的沉郁漸漸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