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很多不好的事情都發生在雨夜。
比如沈情被剖丹,比如他傷痕累累的在瓊炎宮門口易道入魔,比如他冷眼看着木青莳在魔宮奄奄死去。
當然,前者是遺憾,後者則多少有些大快人心的意味。
黑色的鴉鳥盤旋在空中嘶啞的鳴叫着,連綿不絕的細雨比傾盆而下的大雨更容易讓人感到絕望。
木青莳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夢見這個場景了。
這夢境就像一張無法掙脫的巨網,将他困在裡面。
雨水順着他的側臉流下去,綿密且冰冷,溫度和希望流失的感覺被清晰地拉長,麻麻地看不到盡頭。
自心底而生的恐懼和絕望無法自抑,強烈又真實,如骨附蛆。他無法擺脫,恍惚中甚至會忘記自己。
慘叫聲在耳邊揮之不去,他認命的躺在血水泥濘的地上,五髒六腑脹脹的痛着,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昨夜魔修們殺紅了眼,當他自昏迷中醒來,木府已被血洗,除了他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這一年的他還很小,隻有六歲。
刺耳的笑聲和惡意的咒罵像是隔着一層看不見的霧,擁擠着踩進他的腦子,他像一塊被扔進血水裡的廢紙,面無表情的痙攣、流淚,偶爾本能的掙紮,而那些魔修正看樂似的圍着他,就像圍觀一隻被獵狗咬得奄奄一息的兔子。
遠處屋檐下領頭的那人正坐着躲雨,似乎無意參與進這熱鬧中來。木青莳的眼睛睜的很大,沒有一絲生氣,隔着魔修們的靴子和此起彼伏的笑聲直視過去。
那是個不苟言笑的男人,正遠遠地看着他們,沒有表情。
七八道疤痕猙獰的橫亘在他淡漠的臉上,有幾道深且長,自眉峰蜿蜒至下颌,毀掉了整張臉。
木青莳盯住那張仇人的臉,忽然大口大口的呼吸起來,繃緊了身體,手指摳進泥土裡,喉嚨裡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一個聲音告訴他,堅持住,再堅持一下,就會有一個人來救他。
那是一個豐神俊朗的青年,玉面錦衣,潔白的鞋面即使在雨中也是幹淨的。
他是泥濘中的一抹白,黑暗中的一束光,絕望裡恰到好處的一點點希望。
他出現在他此生最無助的時刻,帶他走出這泥濘的一切。
木青莳胸中苦澀不已。
那個青年……
他閉上眼,微微啟唇。
“師兄。”
師兄?
烏雲掩月,剛剛還有些微月色的夜幕徹底陷入了黑暗,沈情望進那一片黑暗,不由自主的向前邁了一步,握緊了手中的劍。
玉折仙尊座下四個弟子,個個天資卓絕,他師尊排行老三,上面隻有一個師兄——周持芳。
若論關系,暮滄山人人都知道這兩位不合,門中大小事務,隻要是經木青莳手的,周持芳總要跳出來百般挑剔。
木青莳對此素來奉行置之不理我行我素的原則,便總顯得前者有些自讨沒趣。
據說二人結怨是為紅顔,修真界流傳的版本很多,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沒人知道也沒人敢問,但即便如此,這二人也萬沒到生死相搏的地步。
然而現下這陣型詭谲,陰氣撲面,令人不寒而栗……是絕對的煞陣,兇惡異常。
漆黑的濁氣快速的聚攏起來,在地面上漸漸成型,乍一看與安旭手臂上的符文有些相似。
昭世橫阻在中間,不斷的散發出銀色光芒,宛若一道星河将濁氣斷成兩半。
木青莳的臉在昭世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冰冷,“事情都已做到這一步了,你竟連面對我都不敢嗎?”
風中無人應答,隻有濁氣仍在腳下蠢蠢欲動。
沒有必要再耗下去了。
木青莳掠至空中,昭世随着他的指間變幻的靈流飛速旋轉,靈力四散如銀瓶乍破,将烏黑的濁氣籠罩起來。
原本流動着成符的黑霧在半透的銀色光華下漸漸平息,歸于安靜。
沈情在一邊緊張的望着,看到那法陣已經被壓制住才松了一口氣。
這東西不是他能對付的,貿然上前隻會添亂。
隻是他的心裡浮現出一種異樣的焦灼。
那是一種他無法言說的感覺,不安,惶惑,而又蠢蠢欲動。
他眼睜睜的看着木青莳,收劍,落地,一個人站在了滾滾的濁氣之中。
那身玄色長衣在昭世掩映下才未融于黑暗。木青莳的背影着實算不上魁梧,但自有一種傲然的挺拔,亭亭而伫,一副堅定又不可打敗的樣子。
然而夜色無光,連影子也沒有跟他站在一起。
他也沒有跟他站在一起。
沈情的額頭上冒出了虛汗,握劍的手微不可查的細細顫抖着。
一種巨大的渴望在他的心底仿若無法控制的巨獸,猛然出籠。
他想要……抓住他。
木青莳伸出手,昭世無聲的回到了他手中,劍尖斜指地面,他提着劍,一步步穿過那片黑色,所經之處劃出一道刻痕一般的光暈。
那把劍沉默的就像它曾經的主人一樣,握在手裡是冰冷的。
憤怒來的有些遲。
他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走馬燈一般斷斷續續的。
時間究竟會改變什麼?
還是根本就什麼都不會改變。
這一切原本就是這樣罷了。
那個曾救他于水火的青年,究竟是不是他夢中的模樣。
是變了?
還是本就如此。
木青莳站定,手在袖袍下攥成拳頭,“聚祟陣一開,會招來多少惡靈邪祟,于夕花鎮是多大的禍患,你分明知道。”
黑暗中是一陣沉默,緊接着傳來腳步聲。
“給掌門師弟陪葬也算是他們的福氣,更何況此陣已破,再這樣假設還有何意義。”
周持芳的聲音終于響起來,氣定神閑,尾調微微上揚,絲毫沒有做錯事的慌張。
“當然有意義,若是我今日沒來呢?”
“你若是沒來……”周持芳頓了一頓,笑道:“那自然是陣起萬骨枯。”
陣起萬骨枯……
木青莳在心中反複叨念了幾遍這句話,漸漸生出一種很淺很淡的難過。
這個救過他命的人,如今視他人如蝼蟻,斬萬人似草芥。
隻為讓他身敗名裂。
小說裡木青莳牆倒衆人推,被困魔宮後,周持芳很快便繼任掌門,統領了群龍無首的仙門百家,一時風光無兩。
想來一切都是計劃好的。
他想着淩塵台上終日的冷清,愕然問道:“這掌門之位,當真就有這麼好?”
周持芳沒有回答,一把古樸的素劍自黑暗裡伸出。
“你總是這樣。”他的聲音沉下來,“将一切都看的輕飄飄的。”
“别人窮盡一生所追尋的東西,你唾手可得,别人可望不可即的癡念,你輕而易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