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聲是被他的經紀人叫醒的。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窗簾被拉開了,外面漆黑的夜色底下是遠處高樓的燈光,刺激着他的眼球,他又将眼睛閉上了。
不等陳迎靈催促他起來,他用低啞的聲音做了回答:“幫我拒了吧靈姐,我不想再去給人站台了。”
這七八個月來,他接到最多的商務就是三四線城市的宣傳活動。往往是奔波到一個地方,人偶一般站樁子,說幾句千篇一律的台詞便匆匆折返,他懷疑這究竟有什麼意義。
聽說其中有一家至今沒有結款,他還曾無意中撞見過公司同事抱怨對方“嫌棄藝人過氣就别找啊,一句宣傳效果不及預期就想賴賬,什麼東西”,聽得他渾身不自在,倒覺得好像是自己的錯,公司也不太去了。
陳迎靈卻沉聲說着:“裴聲,這次是個電影邀約。”
疲憊不安的眼珠轉動了幾下,裴聲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向天花闆。
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明明都知道結果了,聽到電影兩個字心髒還是亂動起來,控制不住本能的急切。
不過,他暗自吸了口氣,很快下了決定:“算了吧。”
無非是不需要演技的特供小醜片,就為了拍他出醜,博取眼球罷了,拍了也隻會更懷疑自我。
陳迎靈歎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床墊:“是徐韫導演。你先起來洗把臉,清醒一下我再跟你詳談。”
徐韫?
五分鐘後,裴聲已經出現在洗手間了。
把涼水潑在臉上,再用力地擦拭幾下眼皮,他擡起頭看向鏡中的自己,那是一個有些憔悴的形象。幾縷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蒼白消瘦的下巴襯得發紅的眼皮和嘴唇像是快破了,鏡中還倒影出了後面的一副馬賽克畫作。
那是曾經一位合作過的導演送他的禮物,是他的馬賽克肖像畫,裡面的人青春洋溢,意氣風發。裴聲已經許久沒有注意過這幅畫。
他盯着那幅畫,各種感情攪和在一起,在胃部形成了一種極其不舒服的感覺。
徐韫是國内頂尖導演之一,從業三十年來每部作品都有口皆碑,是兼具藝術性和商業價值的大導。近幾年來她的作品不多,但幾乎每一部都收獲超高票房和評分,但她對演員一向要求苛刻,以刻畫細膩精準的感情戲獨步于一衆知名導演之間。
邀請裴聲,是出于什麼心态呢?
裴聲擦幹臉和頭發,仔細地整理了自己的發型,走了出去。
陳迎靈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放着打印好的劇本。
他坐到她對面,脊背挺直,看了眼劇本問道:“她想請我演什麼角色,什麼時候試鏡?”
“沒有試鏡。”
裴聲詫異地擡頭看向她。他突然發覺,陳迎靈面對他時從來沒有流露過這樣的神情。
“這個劇本我們已經研究過了,角色很适合你,也非常有利于你之後的發展。徐韫導演擅長引導演員進入狀态,我們覺得對于你來說,跟她合作很有可能幫助你走出困境。”
她說了這長長的一句話後,又慎重萬分地盯着裴聲的眼睛說:“但在你做決定之前,我要告訴你,是投資人指定要你出演男一号。”
一種分外陌生的情緒砸到了裴聲的腦子裡,他甚至聽到了頭顱嗡嗡的聲音。
他隻是憑借着本能的邏輯僵硬地開了口:“你先說了這件事的好處。”
“對不起,”陳迎靈道了歉,眼神卻沒有絲毫的躲閃,“這個圈子總是充斥着這些事,而我泡在這裡頭太久了。我覺得電影對你來說是最重要的事情,不管怎麼說,總好過你現在這樣,但是選擇由你來做。”
裴聲稍微放松了姿勢,他的目光移向那雪白的一沓紙,上面印滿了令人潸然淚下的動人詞句,卻被漆黑的桌面無聲承托。
陳迎靈站了起來:“你盡快考慮吧。”
她走了,遠方高樓的燈光也漸漸滅了。裴聲窩在沙發上不知多久,雙臂環抱着膝蓋,一直靜靜地盯着那厚厚的劇本。
将近淩晨時,他終于站起來,拿起手機下單了一台碎紙機。走過茶幾時,他卻還是忍不住抓起了那堆紙,躺到床上去一頁頁地翻閱。
他抵制不住誘惑,因為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收到過像樣的劇本邀約了。現在能請他入組拍攝的,無非是些不知名的小劇組,劇本粗制濫造,成本極低,而且都隻是邀請他“表演”兩三分鐘的小角色而已,那都無一例外是小醜角色。請他隻是沖着他的名氣——雖說已經是極壞的名聲——指望着他對着鏡頭崩潰,“表演”他的應激障礙。
那麼宣發時,又可以擺上他的名字了,吸引觀衆來窺視這個昔日的天才演員有沒有王者歸來。無所謂成片多麼狼狽,總之那隻是一個特制的小醜角色罷了,他的“表演”即便再僵硬可笑又怎麼會違和呢?
一開始裴聲也想,或許那幾位導演也存了一點他能夠成功的心理預期,他總也是感激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後來發現,那隻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也是他自己太廢物,在别人陰暗地等着他出醜的時候,他不曾振作起來,用漂亮的表演予以回擊。
總之他已經對現在的生活麻木了,也快要不相信自己能夠重回片場克服心理障礙,重拾表演的天分了。
竟然還有投資人看得起他,甚至是擡舉他,用了這麼制作精良的劇本來侮辱他的人格。
那真是一個無比迷人的故事。他讀了第一行,就接着一行行地讀了下去,不知疲倦,再也無法舍棄。
暴風雨裡,主角将鋤頭釘入泥土,挖掘着自己的墳墓。
書外的他看得止不住眼淚,淚眼朦胧地盯着那幾行字許久,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又能拭幹眼淚繼續往下讀。
天大亮時他終于讀完了。整個人眼睛紅腫,手指僵硬,完全說不出話來。
饑餓感讓他的胃部開始抽痛,他終于狼狽地抓着床頭櫃站起來,夢遊一般走到廚房,灌了一大杯熱水,又翻出幾塊巧克力吃下去。故事情節在他腦子裡不停地重複着,他難以将那些生動具體的瞬間驅逐出自己的腦海。
巧克力苦澀又甜蜜的味道留存在口腔裡,裴聲感到□□的痛苦減少了許多,于是一種不該有的渴望就搖搖晃晃地爬了上來。
他已經愛上了這個角色。
門被敲了兩聲,他聽見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那是他購買的碎紙機到了。他本想用這種決絕的方式、充滿儀式感地銷毀這份侮辱人的劇本。不過他現在知道自己錯了,劇本是無罪的,侮辱人的是這個世界。
*
拒絕那個電影邀約的兩周後,趴在沙發上以一種極不健康的姿勢看着幾乎垂落到地面的書的裴聲,接到了陳迎靈的電話。
她說得簡短有力:“裴聲,你準備一下,徐韫導演大概還有一個半小時到你那兒。”
書本啪的一聲徹底掉到了地面,裴聲迷茫地擡頭看向窗台陰郁的天色:“你說什麼?”
“具體情況她應該會跟你解釋的,總之你先準備一下,别躺着了。”
半小時後。
幾滴雨打到了窗玻璃上,雨滴逐漸變得密集,彙聚成小股水流往下流淌。寒涼的氣息慢慢湧進了室内,裴聲手指尖也是涼的,規矩地放在大腿上。
他已經穿戴完畢,坐在沙發上靜靜等待,心裡有氣無力地思考着徐韫此行會有的種種策略。